姜泽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只是俗人,人的性格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同理,养成后也不是那么好改过来的。换句话说,在这个等级森严格外看重出身的时代,姜泽从小便接受这样的目光洗礼,便是谢琳能在圣元帝的后宫一手遮天,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谢琳的出生始终被诟病,他自己亦然。每当他想忘记想忽略的时候,总会有人不经意提起。姜泽是皇长子,明面上的身份已经足够高,一直被谢琳和圣元帝捧着,又哪里能容忍自己身上有瑕疵?
可他越是介意,越是想避开这点,就越是深陷其中。平日里,兴许这点还不怎么明显,但天长日久的压抑,日复一日的深埋心底,一旦爆发出来,就会变成致命弱点。也许说姜泽一直压抑着并不怎么准确,因为从他平日所行之事,多少能看出几分端倪。
姜泽之前并没意识到这种严重性,且他登基之后,就连谢林都很少在他耳边说教,也极少在政事上强行干扰于他,却不想今日被谢正清一语道破。姜泽有多骄傲就有多自卑,闻得此言,反省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愤怒与仇恨。
恨谁,他不知道,有可能恨世道不公,有可能是礼教、有可能恨姜衍、也有可能是谢正清。总之,此时此刻的姜泽心里燃着把火,整个人就像被丢进了油锅里再捞出来一样,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皮已经被揭了一层。
但现实掣肘,让他不得不屈服,“泽儿有负外祖父教诲,日后定会牢记这点,还请外祖父教我。”
谢正清垂眼看着手中的白玉茶盏,片刻后轻轻搁在几上,“也罢,谢家唯你一个外孙,你既自知不足,我便唠叨几句。没有人生来顺遂坦途,自我给你启蒙时,便言传身教,半点都不曾藏私,姜衍聪慧,你并不差他什么,若硬要说差,唯心性而已。”
姜泽心里松了口气,垂头作揖道:“外祖父说的是,泽儿知道了。”
要姜泽服软并不容易,谢正清自以为话已经说的非常明白,且站在他面前的,不仅是他外孙,也是一国帝王,凡事过犹不及。当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先是招呼了人坐下,这才切入正题道:“你既是深夜召了我与你舅舅入宫,想来心下早有成算了罢?”
“有倒是有。”姜泽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直言道:“不瞒外祖父和舅舅,我的确是有想法……”但却有些拿不准,前面的几次失误,已经让姜泽失去信心,也因此,得知尹卓兵败后,他才会气愤之下乱了方寸。
他话没说完,但谢正清和谢术昭却是心里有数,见他已经示弱,二人谁也不想再扫了他的面子。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不妨先说说你的看法。”谢正清咳嗽了两声,虽是精神不济,面色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姜泽点了点头,心里倒也慢慢平静下来,“外祖父曾教我,行事之前,先虑败,再虑成,因此,事前我曾想过尹卓兵败的结果,甚至连兵败之后的计策都想好了,却是没料到,秦家人会一直不曾露面。”
秦家与尹卓勾结的事情,姜泽早就知道,盖因他一心想要置蔚家军与姜衍于死地,因此并没特别在意,就更别说阻拦了,“原本有秦家插手,尹卓便是失利,也不应当败走遁逃的。”
说到这,姜泽皱了皱眉,“再有一个,便是兰富强。前些日子有流言传出兰富强身份可疑,我虽不曾问责于他,但思及他是孔志高的女婿,倒是给他留了一条后路,孰料现成的机会,兰富强却硬是视而不见。”这也是他会气得无以复加的原因,那一瞬间,他有种被全天下人背叛的感觉。
谢正清听到这却是听不下去了,但他人老成精,面上却是没什么波澜,只微微抬手道:“先别着急,咱们一桩一桩的来。”
说穿了,以上都是姜泽一厢情愿的想法,当然,这话谢正清不好说的太过直白,于是顿了顿道:“先说秦家,且不提商人逐利,只秦家与姜衍有亲这点,便不是十分值得信任,所以,他与尹卓的合作,万不可太过当真。”
姜泽自是知晓这点,“外祖父说的没错,正因如此,姜衍带着秦家女眷离京之时,我曾布了个局。”说着,便将派暗卫毁秦宁馥几人清白的事情一一说了,这才道:“消息传回,事情是成了的,当时姜衍亲眼目睹,也是他手下侍卫将人救回的。我想着,便是秦家再如何想攀上姜衍,就算姜衍之前有所动摇,事后只怕也会敬而远之。”
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女人是否贞洁,这头上一点绿的滋味,姜泽比任何人都清楚,且还是帝王绿,是以,姜泽这才会没将骠骑营快要临近塘坝县时,秦羡渊不曾出现放在心上,“之后尹卓掳了秦家女眷,用秦老太君几人威胁姜衍,孰料姜衍与秦羡渊皆是不曾出现。”
姜泽如今收到的消息,不过是尹卓败走后往云雾岭而去。而秦羡渊虽然出现,却是动静极小,基本上只有姜衍和蔚家军中高层知晓。
谢正清闻言略微沉吟,“这事儿你处理得不错,秦老太君几人在尹卓手里,就不怕秦羡渊不露面,倒是不必着急。”他说着看向姜泽道:“你是担心姜衍与秦家不曾反目,还是担心秦羡渊受了尹卓要挟?”
“两者皆有。”姜泽皱了皱眉,“尹卓掳了秦老太君几人,便等于与秦家反目成仇,若是前者,恐秦家与姜衍并蔚家军连成一气,到时候再想对付蔚家军与姜衍就更难了。”
“若是后者……”他眸中划过一道冷光,“尹卓曾承诺过绝不侵犯我启泰除西海郡以外的土地,可他现在不仅侵犯了,还掳了秦老太君几人,这不等于将秦家捏在手心嘛?”
秦家巨富,无论落在姜衍还是尹卓手里,对他来说都是大大的不利,绝对不是姜泽想要看到的。
谢正清闻言并未说话,而是看向一直不曾吭声的谢术昭。
谢术昭心里那点气早就散了,想了想道:“前者,应该没什么可能。”
“此话何解?”
“秦老太君几人从离京起,就一直与姜衍在一起。姜衍是什么人?”谢术昭摇了摇头,“此人不仅武功高强,心思更是深不可测,他既是料到咱们会有所动作,又恰逢尹卓兴兵,身边如何会疏于防范?”
姜泽闻言心下一凛,初时还有些不解,顿了顿不可置信道:“舅舅的意思是,秦老太君几人被掳,有姜衍的手笔?”这在姜泽看来,确实是不可置信的,“姜衍所图非小,如何会冒着有损名声的风险让秦老太君几人被掳?”
想要问鼎高位的人,没人会不想要个好名声,姜衍行事素来谨慎,让人找不到可以指摘之处。在他看来,姜衍能将秦家这块肥肉抛出来,已经是殊为难得,又更何况直接捅上秦家一刀?而秦家与姜衍有亲,这不仅与姜衍平素的行事手段不符,也与他的利益不符。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我更倾向于此事是姜衍促成的。”谢术昭拧眉沉思,转而道:“秦家的底细旁人不清楚,皇上还不清楚?两年前的事情……”
两年前蔚池遇袭之事,谢术昭全程参与,当时他虽不确定秦家在其中到底出了多少力气,但后来蔚家军中出现劣质兵器,刘大海与邓松身死,尹尚将怀疑的目光对准姜泽,事后他却是详查过的,其中有不少秦家手笔。
由此可见,秦家与蔚家军早有嫌隙。也因此,就算秦老太君带着秦宁馥三人一直住在睿王府上,姜泽与谢术昭却一直没动秦家。而他们没动秦家的原因,原就是想看姜衍会如何行事,倘秦家更近一步,姜衍的后院是不是会直接起火。
更兼之当时还有个内应秦宁馨,姜泽就更不会动了。
“舅舅的意思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姜衍这是彻底放弃秦家了。”姜泽这时候也回过神了,他心里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生出一股郁气,“他倒舍得!”
“皇上。”谢正清不轻不重的喊了一声。
姜泽面上神色一变,不自在道:“外祖父。”
“你舅舅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你也不用心里不服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秦家女本就失了清白,而秦羡渊又早与大夏人勾结,姜衍会放弃秦家也在情理之中。这是姜衍的长处,也是你需要学习的地方。”
姜泽面色发青,却是无法反驳,咬着牙点了点头,转而道:“也就是说,秦家与姜衍已经结仇了,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秦家受尹卓挟制,彻底变成了尹卓的人?”
谢术昭看谢正清没打算继续开口,笑着摇了摇头,他很想说姜泽是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了,但想了想,又将这话压了下去,委婉道:“皇上这些日子大概是太焦虑了,其实,倘秦羡渊受尹卓挟持,对咱们来说,并非就是坏事。”
“怎么会,尹卓先是背弃盟约,看他的意图,是打算前往绩溪郡了,且拖秦家下水,不摆明了想将秦家收入囊中么?”这会姜泽倒是醒过神了,只觉得秦家的好处,他都还没得到,哪有被尹卓舀去的道理。
“皇上多虑了。我之所以说这是好事,一则尹卓已是败军之师,眼下正是穷途末路,他掳了秦老太君几人,挟持着往绩溪郡走,无非是想借助秦家的力量,若是情况允许,再顺势将秦家收入囊中。
此事姑且不论秦家与尹卓是谁背信弃义在先,按照秦羡渊之前的动作来看,他必定是极为看重秦老太君几人的,因此,尹卓此举无疑触了秦羡渊的逆鳞。
想那秦羡渊扎根绩溪郡多年,秦家也不是小门小户,秦羡渊又如何会坐以待毙?他既不甘,自会反抗。
在一个,除了秦家,还有姜衍与蔚家军。
以往便不用说了,咱们能查到秦家的底细,蔚家军难道还查不到?之前不曾动手,很可能是看在姜衍的面子上,如今姜衍放开了手脚,蔚家军又怎会容情?如此,无论是秦羡渊还是尹卓,无论二人是反目还是联手,下场都不会太好。”
“舅舅的意思是,此局秦羡渊与尹卓必败,尹卓断然没有将秦家收入囊中的可能?”姜泽听罢若有所思,他先前还担心尹卓占了上风,直接将秦家的家产搜刮了去,现在看,却是完全不必有这种顾虑了。
谢术昭闻言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笑意,“不仅如此。”
“我明白了!”姜泽眼睛一亮,“我明白舅舅为何说这是好事了。”
“正是如此,那秦家有眼无珠,之前一直盯着姜衍,会有此结局乃是咎由自取。而这尹卓同样背信弃义在先,皇上,接下来便是咱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姜泽想着不由猛的击掌,“舅舅说的不错,秦家是我启泰子民,如何能向着大夏人。”他脑中念头急转,思索了一阵,转身冲谢术昭拱手道:“刘天和还等着将功折罪,此事便麻烦舅舅了。”
谢术昭明白他言下之意,忙身手扶住他道:“你这孩子,正如你外祖父所说,我谢家就你这么一个外孙,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都是该当的。”
这是要将起初的龃龉全都转圜回来,姜泽才刚了了一桩心事,面上神色也好了许多,当下,又与二人商议好具体的计划,待得太医给谢正清诊完脉,这才又说起姜衍与蔚蓝蔚池的事情。
“这三人乃是心腹大患,可此番既已失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在大局的把控上,还是谢正清更有话语权,待得姜泽说完,他轻声开口,“我且问你,你手中的暗卫还有多少?”
姜泽的一腔喜悦知情顿时又被压了下去,“外祖父说的是,泽儿惭愧,起初陆续派出了好几拨暗卫,算起来已经损伤近百。”
这事儿谢术昭隐约知道些,但他与莫冲一公一私,本就负责不同的领域,因此,知道的并不详细,闻言宽慰道:“这也怪不得你,隐魂卫与麒麟卫本就不是好对付的,对方人手甚至远在皇室暗卫之上,会屡次失手倒也全在情理之中。”
若蔚家军是那么好扳倒的,两年前,姜泽就不必与尹尚合作设局了。这点姜泽自是知情,可饶是如此,他不仅没觉得被安慰到,反倒觉得胸口被插了一刀,“舅舅说的是,不过,此番之事,除了隐魂卫与麒麟卫插手,应该还有别的势力。”
“是姜衍?”谢术昭皱了皱眉,这事儿他还没听到风声。
“不是。”姜泽摇了摇头,“姜衍的人基本上集中在西海郡,我估摸着是定国侯府。”
谢正清与谢术昭相互对视了一眼。
“不大可能,老定国侯死后,定国侯府的羽翼已经被尽数剪除,罗荣在工部任职,一直在咱们的监视之下,他哪来的人手?”
“私下里总还可以豢养。”说到这姜泽咬了咬牙,若说他恨姜衍,是因为姜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那他恨定国侯府,则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让他觉得难堪无处遁形。
罗家人厚道,罗魏也是个宽和性子,在谢琳与罗魏彻底翻脸住进凤栖宫之前,他对罗魏尚算尊敬,对定国侯府是有些记忆的。那时候老定国侯夫人每每进宫,都会带上一些糕点,罗魏从不会漏了他。
当时罗魏与谢琳之间虽有矛盾,但矛盾还没激化,他心里还没生出仇恨的种子,后来罗魏住进凤栖宫谢琳掌了宫权,其中纠葛才慢慢曝露出来,他也才对自己的身份与立场有了清楚认识。
可饶是二人势同水火,罗魏却从没对谢琳的仇恨转嫁到他身上。之后罗魏身死,姜泽又是心虚又是难堪,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遗憾。这种感觉就像是旧疮疤,无人提及还好,提起来的时候,难免让姜泽觉得自惭形秽。
这种感觉一直是他极力想要摒弃的,可天不遂人愿,定国侯府的存在等同于罗魏的存在,就像见证他儿时温软时光与成长之后渐渐变得不堪的一朵乌云,永远都压在头顶,任他如何挣扎,总也挣脱不出。
“也罢,是与不是都不打紧,莫冲那边的人手也不用收拢了,我私下里派些人出去,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便是不成,日后也总还有机会。”谢术昭见他陷入沉思,只当他舍不得手中的暗卫,又对定国侯府恨之入骨,想了想决定将事情揽过来。
姜泽敛下心神点了点头,“有舅舅出手自然是好,若此事真是定国侯府插手,定国侯府会防备皇室暗卫,却未必防得了舅舅的人。”等闲情况下,谢术昭手中的人一直是不动的,姜泽想着,无论这暗中阻挠的到底是谁,对方防得了一时,总防不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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