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起来的歌妓共有四人,而其中领头者腰身纤细修长,却是老熟人——小蛮,而唐离所点的心兰却是衣着朴素,抱琴走在最后。
应召而来,这些歌妓们并不知道要陪的客人是谁,此时进了小园,走在最前的小蛮见到唐离,顿时心下大喜,两眼发出粲然光辉来。
正是有了当日大庭广众之下唐离与朱竹清的赌气,使得身份本是不尴不尬的小蛮居然一夜窜红,尤其是近日来随着新科状元郎的名字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小蛮的声名也就愈发的响亮,无数青楼寻欢客都慕名想来见见这位能令状元公争风吃醋的红阿姑,短短时间里,这位昔日青楼中的鸡肋人物居然就扬名平康坊了,这也是今天她能带队走在最前面的原因。
可以说,如今这位小蛮最想要感激的无疑就是唐离了,只是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几人见礼之后,这位少年俊俏的状元郎却是指着本楼中最没人要的傻阿姑淡淡笑道:“心兰姑娘,好久不见了!”。
四个歌女分别陪着四人坐下,玉真观主自然是不用的,不过唐代宴饮习俗如此,她倒也不以为异。
“昔日一别,在下对心兰姑娘的琴音念念不忘,今日少不得还要请姑娘再展妙手了”,微笑着递过旃檀,唐离看着一身青衣打扮,面上不施脂粉的兰心道。
“能为状元拂琴,实乃小女子之荣幸!”,置琴于膝,歌妓心兰淡淡言道。
做为今日几人中最红的阿姑,小蛮自然是被安置在王摩诘身边,只是她见这中年客人恬淡的很,料来是个不好风月的,顿时就少了几分兴趣,再一看到这客人手中轻轻拈动的那串佛珠,更是心底暗叫了一声:“晦气!”,虽脸上还做出一片职业笑容,却懒洋洋的没了勤力奉承的心思。
这种心态之下,再看平日在楼中没人理会的心兰居然刚一坐下就跟唐离“眉来眼去”,她心中愈是愤愤,少不得要在心中暗骂上一句:“小浪蹄子!”。
“可有能唱李青莲之歌者?”,待几个歌妓坐定,玉真公主率先开言问道。
“奴奴愿勉力奉承!”,站起的却是翟琰身边的那个歌女,手执牙板的她体态流丽,只是声音却如关关一般,也是略显暗哑。
“噢!唱来听听!”,闻言,双眼一亮的玉真公主跟上说道。
“敢不应命?”,这歌妓答应了一声,又团拜了一礼后,轻击牙板,曼声歌道:“海客谈瀛州,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原来这歌妓唱的竟然是李青莲歌行体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此女声音略显暗哑,唱那些吟情咏景的曲子自然不合适,但唱这首一气贯成的长歌却是极为相宜,低沉的声音配合着清脆的牙板,她竟是将此歌唱出七八分神韵来。
听玉真公主点唱李白诗作,侧耳而听的唐离凝神向她看去。
牙板声中,玉真公主刚听得第一句,身子颤动之中神色一变,尔后随着歌唱愈多,她的脸上渐渐起了一片迷蒙,及至那歌女唱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如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时,唐离分明看到她那悠远的眼神中,有点点泪花闪动。
一曲歌毕,玉真公主更是弃手中茶盏,端起身前满斟“别情酒”的酒樽一饮而尽。
唐离幽幽一声长叹刚起,就听身边的心兰低声传来:“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世人常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花好月圆人又散!好一个花好月圆人又散!”,喃喃念着这句词,背依桂树而坐的唐离也是弃茶就酒,一饮而尽。
喉间**辣一片,就听旁侧的王摩诘抚掌轻赞道:“好歌,好词!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世间能得如此洒脱者,实非李谪仙莫属了!”。
“好诗,怎能不是好诗?”,回想着当日初入长安时见到的那个白衣背影,心中竟有几分萧瑟之意的唐离淡笑续道:“世人学诗多是各自有宗,然青莲居士却是诗骨天成,以气质才学为诗,如此每一首出,必是自心间自然流出,后人纵是想学,也是无路可借了!”。
“以气质才学为诗,别情论诗果然慧眼独具,倒也不枉李青莲那‘深得我心’四字之赞了!”。看着懒散而坐的唐离,王摩诘淡笑言道。
那歌女一曲终了,福身为礼后退回,随即又有怀素和尚身边的歌女就着琵琶唱了一首五绝:“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歌女刚一收了琵琶,翟琰几人都是相视而笑,便是连刚才满脸幽怨的玉真公主也是如此,倒是怀素和尚率先开言问道:“阿离,这首诗又当如何?”。
唐离扭头看着神色淡然的王维,边举盏邀饮,边微笑言道:“摩诘先生工诗善画,更精于音律。若论当世士子素养之高,实无能出其右者,谪仙人固然是以气质才学为诗,然则摩诘先生却是以心性学养为诗,正是有了这等恬淡冲和的心性,才能作出这等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的诗来,最难得是能以画贯诗,若论及此首,最相得还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八字!”。
“听阿离论诗,实在是大快意事,这句句字字竟是如同从我心中流出一般,单为此,不能不满饮一樽!”,口中说话,怀素和尚也不让人,举手之间,已是满樽酒尽。
身为今日领队的小蛮见其他两个歌女都已献艺完毕,当即起身,向适才那操琵琶的歌女示意之后,便在声声琵琶的伴奏下跳起了软舞中的《绿腰》舞。
小蛮最长处便在那一握盈盈柳腰,跳这等《绿腰》舞本是最为适宜,初时唐离还是饶有兴致的细观,孰知她舞到兴处时,竟然又来了几个大幅摆臀的动作,虽然看来很有几分风骚诱惑,却是将《绿腰》舞原本的意境破坏殆尽。
而她这突然改编的动作也让众人看的莫可适从,随着她这等动作越来越多,唐离扭头之间,与王摩诘相视哑然而笑。
好容易等她一曲舞完,唐离随即侧身道:“心兰姑娘为我等一展琴艺如何?”。
“噢!别情也好琴?”,唐时琵琶大盛,好琴者甚少,尤其似唐离这等年纪者更是如此,是以王摩诘因有此问。
重整小炉,拿起几边备好的松枝,在袅袅而起的青烟中,半俯着身子观火的唐离语声如那青烟般淡淡而来:“天地之和,其先于乐。乐之趣,莫过于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晚学虽不敢以君子自居,但好琴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王维之母本是出身高门崔氏,与郑鹏祖母崔老夫人正是嫡亲姐妹,深知郑怜卿坎坷遭际的王摩诘今日此来,一是耐不得小胖球儿的痴缠,再则也有心见见这个未来的侄婿到底是怎么一番模样,从相貌风仪,再到随后的评诗及此时论琴,原本眼界甚高的诗佛也觉眼前这少年言行皆合己心,只是他性子原本恬淡,情感轻易并不外泄,是以虽心下赞赏,但面上却并不表露,只是微一点头向兰心道:“请”。
纤手轻拨,泠泠琴音悠扬而起,此次唐离却是听出兰心所奏乃是千古绝唱的《高山流水》,想必她是想借此曲喻示坐中唐离等人的深情高谊,这原是妓家察言观色的手段,但此时听在唐离耳中,却觉份外契合。
初春二月天气,幽静的小园中、身遭三四好友佳客相伴,身前泥炉袅袅,耳中泠泠琴音,更兼和风习习吹拂,唐离此时但觉身心俱是一片恬然的欢悦,不觉间已是闭目靠于身后桂树,惟有右手轻叩木几,击出低低若合节奏的拍子。
“好琴艺!似你这等年纪,能将此曲奏的如此纯而不杂,已是殊为不易了!”,轻拈着手中佛珠的王维待一曲终了,向那心兰微微颔首称许道。
王摩诘二十岁时参加制举,拟定的干谒对象乃是影响力巨大的太平公主,然则此时的公主早已答应推荐另一位士子张九皋,王维遂别走蹊径,先干谒见赏于歧王李隆范。某日,歧王参加太平公主宴会时,将王维打扮成乐工随行。
少年王维年轻俊秀,风仪更是不凡,纵然立身乐工群中也是鹤立鸡群,当即便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遂命其演奏琵琶新曲。一曲奏罢,满座皆惊,王维遂趁机献上诗作,公主读后更是叹之再三,经此一事,王维之名动于京华,并于是年科举中,以二十岁年纪,高中头名进士,尽享状元尊荣,并因其善精音律,初出仕即被玄宗亲点授官为太乐臣。
唐离深知这个典故,此时如此机会焉能放过,等王维这句话说完,他随即跟上道:“先生善音律之名动于天下!今日难得如此机缘,还请为我等抚琴一曲如何?”。
此时之王维对于唐离已大有好感,今日之会气氛倒也合适,是以闻言之后他倒也并不推拒,淡淡一笑间接过兰心递过的素琴置于膝上,三两声轻拨定音之后。闭目肃容片刻,手按琴弦,于无形处已有一股温雅之音汤汤而出。
他这琴音却与适才兰心所奏全然不同,适当技法的运用,余音绵绵之间竟是使人听不出奏琴时原本应有的断续,那音符便如同春日里的溪流一般,泛着新绿,绵延不绝。
“《游春》曲!”,兰心口中的这句喃喃自语,却是提醒了唐离。
他虽对琴知之甚少,但这首《游春》却是当年在金州随阎苏生习萧时反复练习过的。东汉时,蔡文姬之父,这位有名的大儒博学多才,经史书法及琴艺无所不通,尤好操琴的他曾自创“蔡氏五弄”,其第一曲便是《游春》。
耳听国手操琴,奏的又是自己最熟悉的曲子,唐离一时手痒,竟是取过歌女携来的长萧,等王维第一节结束的当口儿,按萧于唇,随着第二节的琴音应和而起。
琴声清冽,表现的本是初春时节万物萌发的欢悦,而唐离这苍茫的长萧应和其中,却是随着琴音若有若无的勾勒出伤春悲秋的春愁,两相交融,绝美的演绎出一派完整的春日景象
眼看着周遭的二月初春景色,耳听这一曲琴萧合奏,翟琰等人浑然忘我,便是喝酒时无比专注的怀素和尚也停樽不饮,沉浸于这美妙的乐曲及意境之中。
一曲即终,按弦止音的王维闭目半晌,才复抬头看向唐离微微一笑,他的眼眸中直有说不出的相得欣赏之意。
轻轻递还素琴,拂衣而起的王维淡然笑道:“曲终人散,今日已然兴尽了,某家路远,就此先告辞了!”。
目送王维车驾远去,一并走出的玉真公主小声笑道:“阿离,昨日进宫,听皇兄言语,似有让你任职乐臣之意,它日若真是如此,王摩诘身为太晟府正,那你今日这一曲琴萧合奏,可是大大搏得了上官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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