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唐离如此,蝈蝈不解其意的随口答应了一声:“此人名叫朱竹清,有什么不对吗?”。
听到朱竹清这个名字,坐在蝈蝈身边不远处的关关身子一震,刚扭头时却正迎上了唐离的目光。
与关关对视一眼后,唐离放下手中啜着的茶盏,微微一笑间向蝈蝈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此人与我是旧识,是当年同在山南东道道学念书的同窗。”
“同窗!”,闻言,不仅是蝈蝈来了兴趣,就连李腾蛟等人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唐离身上,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这些旧事。
“是同窗!”,唐离哑然一笑后道“可惜,我与这位同窗的关系实在太差,你们可知道我当初在山南道学的雅称是什么?”。
“雅称?就是外号吧!”,李腾蛟愣了一下后咯咯笑道:“阿离成名就是在山南东道道学,可是贺知章贺老大人亲口许下的山南才子,莫不是就是这个?”。
“山南才子!”,闻言唐离自己先笑了出来,边笑边道:“草包!这就是当日我初入山南道学的雅号。而这草包的由来就是拜这位朱公子所赐!”。
事移时异,再听到这样的旧事时,李腾蛟等人不免象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出声,唐离虽也随着浅笑,只是说话的语气更多了几分感慨,“我自小在金州长大,十岁自解州学与阿娘相依为命,直到四年后到了卿儿家,才蒙老岳父垂青给荐举到道学,说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出金州,初到襄州的时候,我既没见过世面,人又穷的很,不说别的,单是穿着就入不了别人眼目。如今细算算在襄州道学几近半年的时光,跟我走的近的同窗竟是一个都没有”,言至此处,唐离也不免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在道学中想找个说话的人也不甚容易,与我不同,那时这位朱公子可是道学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少年多金,自身才学也不错,不说那些同窗,便是学正及诸位师长都对他赞许有加。蛟儿口中的山南才子便是他的雅号!”。
看似玩笑般平静的口吻背后,流动着一抹无法释怀的悲伤,时隔许久,虽然口中说着朱竹清,但唐离心中淡淡浮现的却都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虽然这个女子是贱籍出身,虽然这个女子性情彪悍,虽然这个女子的容貌只是中人,但做为唐离第一个主动追寻的初恋,悍马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
朦胧间脑海中出现的是襄州那个残旧的大杂院儿,背景是这段记忆里永远不变的那弯清冷的上弦月,以及悍马插腰叫骂时的模样。
“那个不要脸的偷了老娘的鱼脍,敢做这事儿,你还真是尼姑怀孕——羞不出;老娘倒要等着看,象你这种不要脸的,肯定是奸污僧尼骂行童——恶不久,早晚有……”,这是唐离与悍马初识时听到的那番叫骂,伴随着这番回忆出现的是那个淡黄九褶裙的女子,从最初的怒眼圆睁到随后的入郎怀抱,隐约而起的便是那两首作为玩笑的诗篇:
良人白白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以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栖何处楼?
时隔境迁,昔日仅仅是作为玩笑的诗篇如今竟然一语成戢,只不过良人虽已高中状元,但昔日那个总是担忧不已的女子却已芳踪远逝,音信难觅。
“阿离,阿离!”,看到唐离眼中抹不去的那丝惆怅,李腾蛟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带着几分自责道:“阿离,你受苦了,我们刚才真不该笑”。
这两声轻唤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唐离,回臂拍了拍李腾蛟的手,收起心中的惆怅,唐离向一脸酸楚的众女投过一个释然的笑容道:“不妨事,说来若没有襄州之行,我又焉能与贺老大人相识?若没有贺老大人给的这个拔解名额,又怎能到长安认识蛟儿与卿儿,便是蝈蝈想必现在也还跟着我受苦。”
这几人中就数蝈蝈最清楚唐离以前的境遇,适才唐离玩笑般说到在襄州的遭际后又陷入沉默时,心中最为酸楚的就是她,此时既见唐离放松了许多,忙跟着转了话题道:“那后来呢?”。
“后来!”,唐离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后道:“后来我就到了长安,科试前的时候倒又见过朱竹清一面,随后就再不曾见过了,只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做了山记在京主事,依着他以前的模样能接手商贾之事还真是令人吃惊,世事离奇,果然不假!”。
“这可不正好嘛,听少爷一说还真有几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思”,蝈蝈这句话倒唤起了几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就连素日最为沉稳的郑怜卿也开口道:“蝈蝈妹妹,这次可就看你的了”,她一出口,李腾蛟几人,甚至连房中的丫头都是应声附和。
见她们莺莺燕燕七嘴八舌的支招儿,心头一暖的唐离正待说话,却见门帘掀处凉王李睿及小胖球儿郑鹏被唐七一手一个扶了进来。
此时,这两人形容真个是狼狈的很,原本细缎的衣衫早已撕破,上面满沾着尘土,脸上也都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没个正常颜色,看来他们也是累极了,走进房中唐七刚一丢手,他两人便委顿于地气喘吁吁个不停,虽然看向对方的眼神还都是气恨不已,却没了再上前厮打的力气。
“都打不动了”,唐七先自说了一句后又补充道:“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莲儿,拿两杯水来!”,顺手接过莲儿递过的茶盏,唐离走到两人身前蹲下,边递过茶水边伸手摸了摸二人的头发后笑着道:“不错,都是好样的。只是这次你们既然没能分出胜负,那么这只乌鹊就谁也不能给,且由我先收着,到以后分出胜负后再定归属。”
这次两个孩子还没说话,满脸心疼看着郑鹏的郑怜卿已先自道:“还要打?”。
“从明天起,你俩每日抽出两个时辰跟着唐九开始练习拳脚骑射,一个月后再行考校,依考校结果定输赢胜负”,这番话让郑怜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两人牛饮般一口喝干了茶盏中的水,唐离边招手莲儿续茶,边和煦着声音道:“不管你俩以前身份如何,现在既然随我读书就是份属同门,同门如手足,也不论你们以后身份如何,这份手足之谊却是一生也抹不掉了!睿儿你年纪大些,同门之内该有长兄风范,至于鹏儿,你年纪既然小些,也该尊敬兄长才是。这些日子你们日日习诵儒门经典,自该知道这些经典虽然说法不同,但核心全在‘仁’‘礼’二字,仁字先且不提,于你二人而言何谓礼?不过‘兄友弟恭’四字而已!”,和声说到这里,唐离也不再多言,接过两人手中的茶盏后起身道:“明日早课时你们各据曹思王《七步诗》写一篇议论我看。现在都回去休息吧!”。
李睿两人刚由唐七一手一个扶着走出房门,却正与一个婢女撞了个满怀,那婢女脸红着瞥了唐七一眼后,闪身进了房内福身为礼后呈上一张名刺道:“少爷,刚才门子通报,朝廷新任卫尉正李光弼大人请见!”。
“李光弼到了!”,唐离接过名刺还不曾展开,听着婢女一说,当即霍然站起对李腾蛟等人道:“赶的急还真不如赶的巧,我刚回京可巧儿的他也到了,走,随我去迎妹妹及妹婿去”。
唐离一行到了大门处,正见李光弼及水净端坐在门房内吃茶,几月功夫不见,水净的蓄发已可挽髻,如今一身五品诰命服饰的她出落的越发漂亮了,这身服饰配合着她自然生就的娴静心性,看来极是端庄。与明艳秀丽的水净相比,李光弼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时他虽然穿着一身便服,但挺胸收腰的坐姿俨然还是在军营。
还是水净眼利,唐离的身影刚在门房出现就被她看见,起身盈盈一礼间脆声道:“兄长!”。
“贤妹好!”,笑着颔首为礼后,唐离已自指着身边的李腾蛟等人道:“且见过你嫂嫂及姐姐们”。
“哟!好漂亮的妹子”,几个女人聚到一处自然热闹的紧,唐离此时却转到了李光弼身边,二话不说就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肩上。
饶是李光弼面冷,此时在千里之外见着当日同生死的唐离也忍不住激动,只是他向来拙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是以除了回敬一拳外也无别话。
“让她们热闹,我们自去书房叙话”,招呼着让李腾蛟等人领水净到后院,唐离自领着李光弼往书房而去,“你们现在是住在驿馆吧!京里的宅子我已命人操办好了,就在邻坊,三进大院落,地段也不错,你们明天就可以搬过去了,至于仆役下人什么的,先自我府上调派一些过去,若你觉着合用以后就留下,若觉着不合用再缓缓措置就是了”。
见李光弼欲要出言推拒,唐离边行边笑着摆摆手道:“这是我给妹子的嫁礼,无须客套”,说完这些,又走了两步后他才续言道:“看李兄的意思似是对这次调职不甚满意!”。
李光弼本不是个婆妈的人,素来也不好言利,所以也就没在接着说宅子的事儿,倒是听了唐离这后一句后,沉吟许久才道:“这漫天下做官的谁不想任职长安?能从凌州那荒僻之地到帝京皇城,该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好事儿。”
见李光弼口中虽然这样说,但脸上殊无半点欢喜之色,唐离知他定是言不由衷,当下也不接话,只沉默着前行等他后话。
“我到京以后先去了吏部,兵部办交接,薛侍郎亲自见的我,说来还真要感谢别情,礼让功劳的事不提,若没有你的居中转圜儿,薛侍郎也不会一力具本保荐我接任卫尉正”,行走间的沙沙声里,李光弼的长叹声清晰可闻,“当日自凌州动身时,净儿高兴的紧,开始时我倒也欢喜,只是离陇西越远,我这心里就越沉。不瞒别情你,今个儿一早在明德门前的时候,我真有心就此勒马回转,既是因为心下割舍不下陇西军,也是因为不甘心,我是真不甘心哪!”。
“卫尉寺就是专管军法的,你这新职又何曾离了军中,只不过由领军变为督促军纪罢了。你是老行伍出身,自然知道如今我大唐的军纪究竟糜烂到了何种程度,我知你统军肃严,又是个冷面冷心,调你入京为的就是这个原因。若能将这件事办好,比你带出数万精兵更能有益于朝廷”,脚下不停,唐离的言语中也有了几分沉重,“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自离开凌州那日起我也是日日做噩梦,就是中午打个盹儿也脱不了梦魇。我也不甘心,只是不甘心又如何?陛下及朝廷都无对吐蕃用兵之意,情势如此,与其让你留在陇西,还不如来京中做些有益之事”。
“军纪败坏我也知道,只是卫尉寺如今这形势,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李光弼低头间苦笑一声,显然他对卫尉寺实在没什么信心。
“卫尉寺沉沦至此也只是暂时的事,皇城里如今不太平,你上任之后别的都不用管,用这几月时间整顿好京畿道驻军就是”,说道这里,唐离微微一顿后道:“至于羽林六军及十镇边军暂时都无需理会。舍了他们,有薛兵部在背后一力支应,凭你的手段整顿好京畿道这些驻军应无问题”。
“半年?”,李光弼猛的顿住脚步,双眼熠熠生辉道:“别情此言有何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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