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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皇帝都心悸难安,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头深锁,众内侍不敢惊动。

这日王继恩问过安后,正欲退出,皇帝忽然道:“继恩,朕有事问你!”

王继恩此时已经封为昭宣使,主管皇城一应事务,平时并不用他来侍候,只不过每日例行问候一次。此时听得皇帝的话,忙垂手侍立。

皇帝沉吟了片刻,才道:“许王正当年轻,素来有习武,身体强壮,并非文弱之人,怎么会一朝忽然亡故?”

王继恩听在耳中,心中警钟骤起,他想了一下才道:“官家,事涉皇家,奴才不敢说。”

皇帝冷冷地道:“有朕在,但说无妨。”

王继恩恭声道:“官家说得是,许王之事,是需要调查一二。奴才听说——”

皇帝喝道:“有话只管说,你跟了朕这许多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刁滑?”

王继恩道:“奴才管着皇城司,下头有人也是听通事舍人李允正家仆偶谈中说起一二,报与奴才,奴才原只当是小事,如今想来,却是蹊跷……”

皇帝皱眉道:“李允正?是故隰州团练使李谦溥的儿子?”

王继恩道:“正是,他是许王妃的长兄。前些年官家为他质押旧居的事,还赐过他银两。”

皇帝点了点头:“哦,他又知道些什么?”皇帝对此人倒还有印象,其父李谦溥早死,皇帝念及军功,赐其女为许王妃。李女出嫁,因李允正为官清廉,家无余财,竟准备不起嫁妆,只得将祖居质押给左卫长将军宋偓家中。有嘴快的人报给皇帝,皇帝质问李允正,李允正只得将实情禀奏,皇帝听了大笑,叫王继恩自内库中取了银两为其赎回宅子。李允正才能不足,官位一直升不上去,但却也因着王继恩赎宅之后,与他有些往来,有意攀好。

王继恩自也是那时起与李允正相交,很知道一些李允正之妹许王妃的事情。前些时候许王妃因为贴身侍女忽然失踪,因而惶惶不安,生怕自己有一日也死得不明不白,虽畏许王威势,终究不甘等死。于是这边与越王妃往来时向着妯娌们说出此事,另一边也将此事告诉兄长。李允正吓得半死,又不敢教许王知道,就找了王继恩哭诉。

王继恩听在耳中,就派皇城司暗中打探,此时见皇帝动问,这时候回禀道:“唉,许王妃过于贤惠,凡事自己忍着太不声张了。奴才隐隐听说,许王宠着一个侍妾张氏,很不安份,妖媚着许王,做出种种不法的事情。还在西佛寺弄来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才把许王的身子弄坏了……”

皇帝眉一挑,并不太信:“二郎素日严谨,竟会做出妻妾不分之事?”这种妻妾相争之事,多半没有好话。但许王为人勤政恭敬,他倒不太相信他会好色昏愦至此。

王继恩又道:“奴才听说,前不久许王妃的贴身侍女在府中忽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吓得许王妃寝食不安,又恐触怒许王,不敢追查。还听说,那个张氏经常出入西佛寺,爱弄些邪门歪道的东西……”

皇帝未听得结束,已经是大怒:“岂有此理,难道是这妖妇作祟不成?继恩,朕令你彻查此事。”

许王死后,皇帝下旨追封其为皇太子,谥号恭孝。

钦天监阴阳司为恭孝皇太子择日下葬,择准停灵九九八十一日,文武百官均来灵前侍候。这八十一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另设一坛于后厅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八十一日太上感应经。先停灵于太子府,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九作好事。待过得这八十一日之后,再停灵于太庙之中。再令阴阳司择吉地兴建皇太子陵寝。这边内司也同时准备着皇太子册昭告天下。

许王妃李氏率众侧妃跪在灵前,哀哀而泣。良娣张氏在第一二日哭得最为大声,抢天呼地情绪激动时,常常有意无意地越在了太子妃之前。待过得几日,实在是力不能支,口口声声便称自己伤心过度,病卧床上。许王妃却是日日跪于灵前,才不过二十余日,便整个人脱了形。

只因这一日正是恭孝皇太子三七之日,宫中会来人传旨,张氏只得扶病也跪于灵前。过了正午时分,宫中有使者来,许王妃支撑着请了香案。却见一人率队昂然直入,展开圣旨便道:“圣旨下,许王府上下等接旨。”此时侍灵的文武百官俱也跪下听旨。

众人仔细看去,此人竟是昭宣使王继恩。许王妃已经哭得昏头昏脑,一时尚未反省过来。王府咨议赵令图心中却是格登一下,许王封皇太子旨意已下,正式册礼也在准备之中,王继恩如此态度,令人动疑。且只是停灵三七照例宣旨,何须请动王继恩?

但见王继恩宣道:“朕听闻许王元僖嬖宠妾张氏骄横专恣,捶楚婢仆有至死者,而许王不知,伊家人不敢告开封府。且张氏又于都城西佛寺招魂葬其父母,僭差逾制……”

张氏先是跪着听旨,听着说到自己,又羞又气,立刻呼道:“圣上,奴婢冤枉呀——”王继恩大怒,喝道:“好个刁贱妇,宣读圣旨也敢喧哗,目无君上,掌嘴!”

立刻四个小黄门扑了上去拉出张氏,劈头劈脑先就是重重二十个嘴巴,张氏头两下还大声哭骂:“王爷呀,您可看着——”待打完已经是满脸紫胀,口角流血,软瘫在地下一动不动了。张氏族人也在跪灵之列,起先还欲出言,此时也吓回去了。

许王氏和众姬妾吓得只是发抖,元侃跪于百官之首,此时也惊骇莫名。许王三七之日,王继恩竟然在灵前掌打他的宠妾,天子之心,究竟是何等的不可测。

王继恩面无表情,继续读着圣旨:“……元僖嬖妾,深负朕望,诏停册皇太子礼,其丧葬不得从亲王礼,以一品卤簿葬。开封府判官、右谏议大夫吕端,推官、职方员外郎陈载,并坐裨赞有失,端黜为卫尉少卿,载为殿中侍御史。许王府谘议、工部郎中赵令图,侍讲、库部员外郎阎象,并坐辅道无状,削两任免。元僖左右亲吏悉决杖停免。妾张氏——”

王继恩停顿了片刻,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得一声,但听得王继恩慢慢地拖长了声音道:“张氏父母冢墓逾制着即毁去,张氏亲属合族皆配流岭南。张氏罪不容赦,着即自缢。”

“不——”已经软瘫在地下的张氏忽然跳了起来,一交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凄厉地叫道:“我冤枉,我无罪——王爷刚刚过世,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王爷呀,你在天有灵睁眼看看吧,臣妾做错了什么呀!冤枉我没关系呀,是王爷做了皇储招人恨呀,您为大宋积劳成疾,他们竟然要在死后怎么冤枉你呀——”

王继恩喝道:“赐白绫!”

两名小黄门捧着白绫将张氏夹在中间,冷冷地道:“张氏,谢恩领死!”

张氏惊恐地看着白绫,神经质地摇头:“不、不……”她的眼睛在大厅中描视,慌乱地搜寻求援的对象。凡是她自认为有好处予对方的人,一见她的眼光就躲闪不及,蓦然间见许王妃脸色苍白怔怔地跪着,立刻如见救命稻草似地连滚带爬过去一把抱住了李氏的脚:“姐姐,姐姐,你救救我,看在王爷的份上,你救救我吧!”

许王妃吓得瑟瑟发抖:“你、你快放开我、放开我……”

张氏不停地磕头:“王妃,奴婢知道错了,王妃饶了奴婢吧,救救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就当奴婢是条狗,以后要打要骂都由王妃,王妃救我、王妃救我——”

许王妃虽恨她,见此情景,却也吓得浑身颤抖,看看王继恩铁青的脸,又看看堂上诸人或惊惶或避开的脸庞,习惯性求情的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只掩面哭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自身难保,怎能救你——”

王继恩使一个眼色,两个小黄门扑上前去,将张氏一把拖出厅外,张氏倒也悍勇,竟死死地抓着地缝,将地面上抓出两行血迹来,又拖了几步,竟是抱住门槛不肯撒手。

王继恩见这小黄门无能,再闹下去失了威仪,当下就一个眼神,就见着另外两个小黄门上前,直接用白绫将张氏脖子系住,用力勒紧。那张氏顿时松了门槛,双手抓住白绫,被小黄门提起,但见她舌头吐出、眼睛凸出,脸色发青,只一会儿就口中断了气。

许王妃还怔在当场不曾回神,就见着小黄门手一松,张氏的尸体倒在许王妃跟前。许王妃看着她死状可怖,已经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双手捂口不敢出声,浑身颤抖。

王继恩却收了狰狞之色,换了恭谨之态,亲自上前将许王妃扶起,坐在首座,将圣旨交到许王妃手中,温言道:“奴才也是奉旨行事,请王妃见谅。王妃只管安心,官家口谕,许王妃是个好孩子,只是教他们误了。”这边告辞出去时,悄悄拉了李允中笑道:“我说过会为你们家出这口气的,现下除了那贱人,王妃以后就大安了!”

李允中吓得魂飞魄散,万不想几句牢骚招来这等大祸,只是吓得不住点头。

王继恩出去后,前来侍灵的文武百官见元僖已失圣眷,立刻连借故告辞都懒得做,跟着王继恩前后脚一涌而散。许王妃哭得昏天黑地,许王府上下立刻是一团乱麻,只有李允中勉强维持着秩序。

元侃眼看着这一系列的变故,眼看着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张氏当场惨死,惊得心胆俱碎,只得勉强上前,向许王妃道了几句虚应故事的话,就匆匆告辞而出。一出府,便让大轿先行回府,自己悄悄骑了马,只带了怀德一人,急急向刘娥居所行去。怀德跟在他的身后,注意着是否有人跟踪。

自那次被刺客所惊以后,刘娥就搬了住处。却是王府侍卫们所住的街后头,元侃又借口侍卫增多,将她居住前面也拨了一批侍卫宿舍,如此前后都是他的心腹所居,旁边还有个练武场,他只借口来这里与侍卫们练武,弄了个临时居所,素日练功出了汗,更了衣再回去,都是有正好的理由。

这地方看似没问题,却有个暗门,通往旁边的院子。那院子就是刘美住所,再过了这个院子,才是刘娥住的地方。

他一气到了新的小院,直冲到刘娥的房中,刘娥正在窗前写字,才听得声音欲站起来,便被元侃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便觉得元侃浑身火烫,双手颤抖着将她抱得死紧,她的整个脸埋在他的胸口,但听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她才开声欲问:“三郎——”便听得头顶上元侃颤抖的声音:“小娥,让我就这样抱着你,感觉到你在我的怀中,让我感觉到你真实的存在。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刘娥大惑不解中,却不禁被元侃的情绪所感染,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地。过得片刻,只觉得头顶发间微微一凉,慢慢地湿润了。水?难道是……刘娥惊异地抬头,竟真的看到元侃的泪水一滴滴地滴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反抱住元侃惊道:“三郎,你哭了?”她伸手轻拭着元侃脸上的泪水:“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元侃的脸色苍白,他颤抖着伸着手,一寸寸地轻抚着刘娥的脸:“小娥,让我好好地看着你,再让我看看你!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刘娥轻轻的握住了元侃的手,发现他的双手冰冷而潮湿,显得是方才太过紧张手心出汗。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平放在自己的脸上,柔声道:“三郎你且安心,我还好好儿地在这儿呢。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几声轻言软语,使得方才紧张焦燥的元侃慢慢地镇定下来,刘娥扶着元侃坐在榻上,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元侃将热茶一饮而尽,这才定下心来,将方才在许王府的惊人一幕慢慢道来。刘娥伏在元侃的膝头,慢慢地听着,直听到王继恩处死张氏那一刻,惊叫一声,立即被元侃抱在怀中,只觉得浑身颤抖,竟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她抬头看着元侃,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最怕的那一件事。

过了好半日,刘娥才颤抖着问道:“三郎,如果官家知道了我们的事,你说——”

元侃用力抱紧了她,喃喃地似对她说,更似对自己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在这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的,他们也断不会泄露的。再说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父皇可能根本就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刘娥喃喃地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元侃怔怔地坐着:“二哥,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他尸骨未寒,就受到这样的待遇,也着实令人……父皇,父皇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刘娥抬头,看着元侃:“许王走得太快了,这死因到底为何呢?”

元侃摇了摇头道:“难说,二哥自接任开封府以来,事事上用心,只是用心太过了,未免损耗气血。张氏妖媚固是事实,可是要说是她连累二哥早亡,却也是有些牵强的说法。”

刘娥慢慢地站起,坐到了元侃的身边:“有没有御医验过许王的遗体,看出是什么病来?”

元侃皱眉道:“这也是蹊跷之处。太医院三品王太医验过之后,报上宫中的是二哥积劳成疾,心血损耗尽了,心经受伤,忽然血气上涌,吐血而亡。二哥初过世时,父皇忧伤过度,几近成疾,听随侍的人说,有几日父皇梦中惊悸而醒,直叫着皇儿皇儿的。后来不知道听了谁的话,又派了王继恩去查二哥的死因。这一查就出了事,就是前几天,王太医好好儿的,就忽然自己上吊死了。才过了几天,就发生今天的这件事儿!”

刘娥偷眼看了看元侃,欲言又止道:“三郎,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元侃轻声道:“小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是要隐瞒的吗?尽管说来!”

刘娥轻轻地咬着下唇,道:“论理,他是你二哥。我听到的只是些下面人的传言,说得——有些犯忌讳!”

元侃叹道:“最难堪的场面,我今天在二哥灵前都见着了。唉,你说吧,我如今心中是一团乱麻,六神无主,不知道如何自处才好。说不定你那些犯忌讳的话,能听出些什么来。”

刘娥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坊间传说,楚王当年忽然疯了,是许王弄的鬼……”

元侃怔了一怔,抬手止道:“你且等等,是了,那一日重阳节宴罢归来……”他的脸上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那一日,我们原是跟着二哥走的。为什么好几条路,二哥却一定要走到大哥的府后那条路上去?那只海东青——”他忽然浑身颤抖:“那只海东青,就是从二哥的手里飞出去的。早不飞晚不飞,就在大哥的院外就松了套子飞出去了——”他发出一声嘶喊:“二哥,若真是你,你好狠毒的心——”

刘娥大惊,抱住了元侃:“三郎、三郎你怎么了,我该死,我不该说的——”

元侃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没事,没关系——”他看着刘娥,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声音也仿佛变得嘶哑了,他竭力慢慢地道:“没关系,小娥,你再说下去。你那些犯忌讳的话,很好、很好!我想听。是啊,二哥已经死了,可是事情并没有过去。君心难测!可正是因为君心难测,我才要去测。否则就会像三皇叔、大哥那样,平白地受人暗算;就会像二哥那样,辛苦一辈子想讨好父皇,结果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失了君心。”

刘娥忧心地看着元侃:“三郎!”

元侃握住刘娥的手:“以前大哥在的时候,我真是天真不知世事。如今回头看,其实早就是步步深渊,我却懵懂无知,不知道在生死边缘走了几个来回。三皇叔出事、大哥出事、甚至你几次险些没命……我若是早点明白,哪怕帮不了三皇叔,至少可以帮得了大哥,保得住你和我的孩子……”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刘娥也不禁流泪:“三郎,你不要自责,这不怪你。我们还有将来,你还可以救出楚王,你还可以保护我、保护我们将来的孩子!”

元侃就道:“其实我也在查这件事,张良娣出事的那间西佛寺,有好几派人马。甚至连四弟、五弟都在蠢蠢欲动。唉,我一直觉得他们还小,可是以前在大哥眼中,二哥何曾不是还小呢。”可就是这个二哥,暗算了三皇叔,暗算了大哥。

刘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这些话,我不知道是告诉你好,还是不告诉你好!许王任开封府之后,流放了一些楚王府原来的府僚,再加上那件事,有人说,是楚王一党的人不饶他;还有人说,夺储的事,许王做得出,那襄王、越王、益王他们也会做得出来……”

元侃跳了起来,脸色紫涨:“你说什么?我、我们?四弟五弟他们?不不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说这话的人,这心地何其恶毒!”

“三郎!”刘娥迅速抬头轻声叫道:“三郎,外头这些人心风波,你早知道到一些,比不知道要好!”

元侃终于镇定下来:“小娥,你说得对!还有吗?”

刘娥思索着:“旨意是官家下的,会不会是……官家其实是对许王也有所怀疑了。”

元侃一惊,想了想后点头:“不错,否则的话,张氏妖媚,只处置张氏便罢,为何要对已经死去的二哥剥夺荣封,部属治罪。他真正恼恨的人分明是二哥,甚至是替二哥做事的部属,所以这些人处死的处死,贬职的贬职。”

刘娥看着窗外,脸忽然红了,声音也越来越轻:“还有,就是坊间有人传说,张良娣常到西佛寺去,不仅仅是为死去的父母做道场,而是那里的和尚,有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张良娣因此闺房之中很得许王的欢心……也因此,把身子弄坏了……”

元侃的眼越瞪越大,直道:“胡说、胡说!”

刘娥看着元侃,轻声道:“事涉秦王、楚王,甚至是其他皇子,若是追究许王之死的真相,或追究许王之罪,只怕牵连太大,倘若这些坊间传言流入禁中,只怕——怕为了牵连太大,有人、有人宁可取最后一种吧!”

元侃怔怔地坐着,可是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答案呢,一定要有个套上一个罪名呢?是谁想要这么一个叫生者不安,死者难堪的答案呢?

是谁要这样一个叫生者不安,死者难堪的答案呢?这个问题于王继恩来说,却是完全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的。那一日接手此案后,他便已经得知皇帝曾经见过开宝太上皇后宋氏,也知道宋后说了什么样的话。

皇帝素来胆气极粗,面对着百万沙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场景,也能上也不眨一下。像宋后这般疯妇临死的妄语,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似地,在他的心中,却是老把宋后的话和许王的死亡这两件事不由自主地连在一起想。烛影斧声,本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心事;为帝王者,子嗣储位更是他最关心的一件事。

当这两年事纠缠在一起,不断地拷问着他的内心,他终于下令叫王继恩去查这件事。他究竟要得出什么样的结果,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敢深入地多想。

但是王继恩却不能不想。不管查出的是什么答案,许王的死亡,必须要有答案,而不能成为一桩悬疑。先前王太医那“积劳成疾”的话,若无皇帝内心的不安感,于死者生者,固然都是皆大欢喜的答案。然而许王的死,若无人能够为此而承担起责任来,而只能归疚于上天命运的话。那么?天谴谁?天谴皇帝吗?

这是万万不能报上去的答案!

况且王继恩对此一说,也心中存疑,许王年富力强,诸皇子又都是习武之人,又不是文弱书生,处理此案版事务,如何就积劳成疾了?日常太医院也是每月请平安脉,真有疾病,也不会如此暴发而亡呀!

王继恩这边叫了拿了王太医等一干当日为许王诊脉的太医,这边秘密地查许王所辖的开封府等各下属部门,另外则派了些人暗暗地潜入许王府和许王妃之兄李允正的府中,结交些下人套话。

不料想,这一查之下,竟是每日都有新的情况报上,件件令人心惊,到最后,连那楚王府大火那夜许王放飞手中的海东青,楚王府的旧部与许王府幕僚们的明争暗头,许王幕僚们的秘密商议,许王府后园的丫环尸体,张良娣所经常去的西佛寺的污秽……背后做小动作的人,一直追查到各家皇子、宰相大臣们都扯了进去,还包括废死的太祖诸子德昭德芳及皇弟廷美等人的余党踪迹。

到了最后王继恩已经怕了,他查得太细,挖得太深,这世上任何事情你只要深挖下去,这朝廷官场竟是没有人不牵涉到的。他掀开了一个盖子想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却发现里面是无底的黑洞。他现在努力地,不再是如何挖掘这个黑洞有多深,而是急着要把这盖子盖回去。一床锦被掩过,大家平安无事。

那么,死一个张良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更何况,这女子本也有取死之道。

然而天威之不可测,还在他将许王的死,都尽数推在张良娣身上之后。皇帝一动不动地听完了报告,气得浑身颤抖,一怒之下,便下了“停册皇太子礼,其丧葬不得从亲王礼,以一品卤簿葬。其左右皆决杖停免”的旨意。

不敢看皇帝盛怒的脸,王继恩只得唯唯应声退下,浑身已经冷汗湿透了。他报上去的只有张氏的罪名,皇帝听到的仿佛也只是张氏的罪名,然而这样的旨意下来,却分明不单是针对着张氏一个的罪过。他没有报上去的,皇帝所真正为之发怒的,正是那两人心照不宣的那些隐事呀!

许王的一页,就被这么轻轻翻过,表面上似谁也不再提起了。但实际上又怎么会是这么容易掩过的呢。

张氏的死表面上是虐杀婢女,其实是王继恩查出,那婢女是许王妃的贴身侍女,看到张氏拿西佛寺的药给许王吃,就想去告诉许王妃,却被张氏发现。张氏疑心是许王妃派人监视于她,于是审讯捶楚之下,失手将那婢女打死,草草掩埋在花园之中,如今尸体挖了出来,就以此罪名处死。张氏往西佛寺,也说成是安葬父母逾制。事际上皇城司再往下挖,就挖出西佛寺僧人与一些大户女眷求子的阴私事情来,王继恩就草草将西佛寺诸人处置,不再下挖。

然而在面上,张氏以虐杀婢女被处死,甚至牵连许王身后被贬谪。于是越王妃就有些惊着了,她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越王府这些年来,虐杀婢女的事也有一两桩,因此回去没多久,越王妃就病了。

元侃与郭氏吃饭的时候,试探着问起此事:“四弟妹病了,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郭氏名熙,也就是近来两人关系近了,元侃方知她的闺名,听了这话,却是为难,只得道:“想是时气不好,她看着气壮,实则体虚,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元侃看着郭氏端庄的脸,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是习惯了平日与刘娥在一起,什么事情都会一起讨论,今日对着郭氏,竟不觉忘记了。郭氏性子与前王妃潘氏恰恰相反,潘妃骄纵任性,不谙家事,郭氏却是成熟谦和,入门不到半年,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合府上下、宫中内外人人称赞。

元侃本是迫于皇命成亲,对郭氏故意冷淡,存了心要挑毛病,可是对着她竟是挑不出毛病来。不管他冷淡也好,挑刺也好,郭氏宠辱不惊,永远微笑以对。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元侃本又是性情温和之人,有时想想郭氏未免无辜。不知不觉中,他对这女子竟也有一种转化,慢慢地改变了态度。

或许是天佑郭氏,昔年潘妃入门两年,未曾怀孕,刘娥自上次小产后,也不曾再怀孕。郭氏入门不过一年,与元侃亲近的时间虽然不多,却居然就怀上皇家骨肉了。

消息传到宫内,皇后李氏也忙派人慰问。郭氏怀孕之后,元侃也待她也是不同,留在她房中的日子,明显多了起来。郭氏直到此时,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襄王妃的位子,算是坐正了。

郭氏诸般事情都算好,只是有一桩,她把襄王妃应该做的府内事务全料理好,只是元侃与她却无法交谈,她贤惠异常,只是却事不关已不开口,一说到宫中朝中之事,永远是顾左右而言他。

元侃看着郭氏,心中却不禁想起了刘娥,刘娥在他的面前,永远不会隐瞒任何的思想,永远不会有不肯说的话,有时候他只要说出上半句,刘娥就能立刻说出下半句来。有时候真是觉得,两个人的思想是永远同步的。他对刘娥的感觉,那是如胶似漆,合二为一;对郭氏的感觉,却是相敬如宾,永远隔着一层东西似的。是隔着什么呢,郭氏似乎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郭氏在他的面前,真正地笑过或哭过。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意兴索然,站了起来,道:“这几日事多,我去书房看看,防着父皇明天查问我。”

郭氏自怀了孕,小心翼翼地听了御医的话要保胎,也不敢留他,听了此言笑道:“妾身送王爷。”

看着元侃走远,郭氏看着桌上准备的酒菜,轻叹一口气,吩咐道:“撤了!”

侍女燕儿上前扶她站起回内室,轻声道:“王爷今天又要走了吗?王妃,您真的就不闻不问吗?要不要奴婢打听一下,王爷是不是另外有人……”

郭氏喝道:“燕儿!”

燕儿吃了一惊,忙请罪道:“奴婢该死!”

郭氏缓缓地道:“凡是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凡事不该开口的,就不要去开口。”

燕儿只得道:“奴婢只是替王妃您抱屈!”

郭氏微笑道:“我有什么可屈的?我是官家御赐的襄王妃,我腹中怀着皇家的骨肉,比起其他的王爷三妻四妾的,至少,我在襄王府独尊为主。”

她走到窗边,推窗看着南边。那边是玉锦轩,是从前的潘王妃所住的地方,自她死后,现在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啦。她年纪轻轻的死得这么早,屈不屈呢。她轻轻地坐下,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我爹的地位,怎么能比得上武惠王潘美呢?连她尚且如此,何况于我。从进府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我能够做襄王妃,那是官家对我们郭家的恩典,是对我爹沙场立功的奖赏。我可不能坏了这份恩典,辜负了我爹沙场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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