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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李继隆的话,王继恩笑了起来:“当日我开门引太祖皇帝入周王宫时,就知道这是要杀头的罪过。”

李继隆瞪着这个宦官,王继恩可不止当年开门引太祖皇帝夺了后周孤儿寡母的江山,还引着当今皇帝夺了先帝的江山,他这是做熟了的买卖,如今是第三回了,早就是浑不当回事了吧。可他李继隆却一直是忠心耿耿,这种事从未做过。这一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出去的。

胡旦见状,就添一了把柴火:“下官听说,皇长孙已经十二岁了。”

李继隆心头一震,皇长孙是他女儿所生,是他的外孙。是啊,若是楚王继了位,那将来的天子,就是他李继隆的外孙。他妹妹没有亲生的儿子,可他的女儿有。他的女儿女婿凭什么要一直成为囚犯等着别人恩赦,为什么不能够自己掌控这样的权力。楚王若不是他当年极欣赏的,他也不会将爱女嫁下他。

王继恩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已经心动,就道:“圣人抚养皇长孙数年,这份深情,哪里肯看着孩子吃亏的。”

他还待继续说下去,见李继隆举起一只手,就立刻停下说话。

李继隆道:“拿酒来。”

胡旦倒了杯酒,交给李继隆。

李继隆一口饮尽,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咱们武人,天天都是把头拎在手里,这会儿怎么又怕了?”

王继恩与胡旦李昌龄对望一眼,俱是面色喜悦。

却说王继恩等既然存了这个心,自此暗中留意朝中动向。只是忌惮寇准厉害,不敢妄动。

却是这年七月,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下旨,寇准罢相,朝政大事,落在宰相吕端的手中。皇帝并且自大内降旨:“自今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

吕端之如何忽然得宠,寇准之如何忽然失宠,似乎只是一件朝政之事,两人处理方式不同而已,但是具体经过,却是连王继恩也打听不到。

这于王继恩等人来说,却是一件大喜事。

寇准为人,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一旦皇位继承有什么变化,只怕谁也绕不过他这道弯。纵然是以李继隆殿前都指挥使的权力,到时候暗中派人将寇准囚禁,但是百官无首,只怕也是难安。

可是吕端却不同了。吕端长得胖胖的,胖子多半脾气好,吕端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此人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平时下属等在他面前打个马虎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只有这样没有威胁性的人,才能够在权力争斗旋涡中心的开封府安安稳稳地呆下去。他侍奉着秦王廷美、楚王元佐、许王元僖、襄王元侃这四任开封府尹,如今死了两个,疯了一个,高升了一个,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都像冲了水似地清洗了好几趟,他倒还可以安安稳稳一直做着开封府的判官之位。

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百官之首,皇帝是不是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呢?或许皇帝也是个人,天天看着寇准这张讨债脸谁受得了,倒不如天天看着吕端那张弥勒佛似的胖脸儿来得舒心。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王继恩,这些日子上朝的时候,却也都是心意相同地,看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脸色一日差似一日,但是以他的性情,除非是完全撑不下去,否则就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会勉强上朝去的。

到了冬季的时候,皇帝忽然下旨,对除太子外的四个儿子进行封爵。四皇子越王元份为杭州大都督兼领越州,五皇子吴王元杰为扬州大都督兼领寿州,六皇子徐国公元偓为洪州都督、镇南军节度使,七皇子泾国公元偁为鄂州都督、武清军节度使。这一系列的举动,让朝野上下的有心中都暗暗觉察到了——最关键时候快到了。

这一日清晨,太子赵恒推开窗子,但见天还未大亮,却已经有漫天的大雪飞舞,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换了朝服,坐了朝辇上朝。

听着侍从们吱吱的踩踩雪声,快近勤政殿时,但见许多朝臣站在雪地里,冻得呵着双手跺着双脚等着上朝。

宫门缓缓地开了,皇太子率先领着群臣上了朝,恭候皇帝。

等了许久,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已经照得朝堂大亮,皇帝却还未到。

太子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料,他正要叫小黄门前去宫内请旨时,但见夏承忠一脸肃穆地进入勤政殿,宣布:“官家身子不豫,今日免朝。”

顿时朝堂象炸了马蜂窝,只听得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夏承忠走上前来,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官家有旨,宣太子进宫。”

太子赵恒的心一沉,那样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可是隐隐地,却在心底最深处,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正视的期待和欢欣。

随着夏承忠走向内宫,刚刚转入回廊,赵恒立刻问道:“承忠,父皇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夏承忠恭敬地道:“回太子,官家昨天还好好的,就是多看了一会儿奏折,今天早上就觉得身子乏。本想多躺会儿就起来,谁承想竟挣不起来了,此时已经叫了御医了。”

赵恒知道这老内监最是谨慎,平时断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没想到到了此时,竟然也还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进了内宫,却见十来个太医围着,皇后坐在床前只是抹泪。赵恒忙上前请了安,皇后拭了拭泪道:“太子来了,自有国事相商,哀家先出去了。”说着站起来,带了众太医出去。

殿中只剩下夏承忠侍候着,夏承忠轻轻扶起皇帝,赵恒走到近前,仔细看着皇帝,不禁吃了一惊。

平时见皇帝,总是高高地在御座上,远远地隔着御案,他也只是低头答话,从来未曾这样近前正视着皇帝的脸。

此时,皇帝不着冠冕衮服,这样软软的倚着床头,蓬乱的头发白多黑少,脸色焦黄,呈现出豆大的寿斑来,整张脸陷了下去,毫无生气。此时的皇帝,再也没有那种令人生寒的威仪,看上去,只不过是个病朽的老人而已。

他看着太子的眼神,也有些迷惑,似乎停了片刻,才忽然似回想过来,啊了一声道:“太子吗?”

太子恭恭敬敬地道:“是,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朕本来想再撑段日子,把手边的事料理清楚了,也让你好接手。”

赵恒哽咽道:“父皇——”

皇帝闭了闭眼,过得片刻,轻声道:“开宝皇后死了后,朕没给她依礼下葬,你把这事儿办了吧!”

赵恒怔了一怔,应了一声:“是。”开宝皇后宋氏是太祖的皇后,死了也不过几年,她是太祖晚年所娶,因此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才不过四十多岁。她死后皇帝也不理会,却有御史上书,说是开宝皇后是先帝之后,不应该不依礼下葬,谁知道反而惹怒皇帝,将那人流放边陲去了。

谁知道皇帝此刻,倒忽然提起此事来。赵恒不明所以,只得应下。

皇帝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武功郡王德昭死得早,他遗下的儿子惟吉一直在宫中由着开宝皇后抚养,那是太祖嫡孙,如今得放他出宫,另立府第,一切宅第供俸,车马衣服,都与诸王一样。”

赵恒心中暗惊,皇帝这是在交待后事了,但听得皇帝又交待了秦王延美的后人,他这边连连应着,心中不禁暗想,父皇真是糊涂了,这当儿不交待朝政,却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人交待了,有什么意思呢?

却不知这几个人,在皇帝的心中,耿耿于怀已经一辈子了。他夺兄之位,虽然自我说服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但是德昭德芳廷美的死,是他一辈子的心病。虽然他自为帝以来,大臣们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到这话题,稍擦点边儿都遭被贬流放这等下场。但是人到了最后的关头,身体衰弱必然会带来心底的虚弱。因此上倒是这几件事,萦绕心头最久。须得交待了才能安心。

皇帝闭目片刻,看着太子,缓缓地道:“自元僖去后,看着老四老五们闹腾,你倒是不动。你心里真的对大位没有想头吗?”

赵恒心中暗惊,谨慎地答道:“儿臣若说没有想头,那自然口是心非。但是人选如何,那是父皇定的,做儿子的,只有尽自己的心做好每一件事,父皇自是能看到的。若当真不是儿子,那儿子也一定尽心辅佐兄弟们。太祖、父皇创下这片基业不易,岂能为一已私心,乱了国家呢!”

皇帝点了点头:“单是这点心,便胜过了老四老五。自元僖去后,长幼有序,朕主要是看着你。这三四年来,朕不提这事,一则免你又落得你大哥二哥一样遭人算计,二则也看看这些事与你是否有关,三则看看你平时行事。如此几年,这才定下了你。”

赵恒出了一身冷汗,暗暗想小娥当日之言,果然一切说中。

皇帝闭上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朕指给你的李沆、李至是老成人,有事多问问他们!”

赵恒连忙道:“这些时日,儿臣得他们辅助,得益甚多。”

皇帝又道:“军务上,可问曹彬、高琼等人,不过他们也老了。你可把寇准调回来,此人能言人不敢言,想人不敢想之事,若遇大事,可多听听他的意见。”

赵恒怔了一怔,问道:“寇准——父皇不是罢了他吗?”

皇帝微微一笑:“这人桀骜不驯,又对你有拥立之功,将来会在朝堂上指手划脚的。朕先磨磨他的气性,待你继位之后,示恩于他,他自然剖腹掏心地待你。”他顿了一顿道:“西边夏州的事,李继隆管了多年,最是熟悉。北边契丹,可以起用杨延朗。”

赵恒心中暗惊,自己还道皇帝为何发此雷霆之怒,却原来也不过是御下之计,当下不敢再言,只是听着皇帝一一安排。

皇帝轻吁了一口气,道:“你出去后,叫吕端进来。这段时间有事,你们商议着办。”

赵恒犹豫了一下,道:“前些时候,父皇说,中书政务,须经吕端,如今又以国事托吕端……”

皇帝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赵恒停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道:“人言吕端为人糊涂……”

皇帝微微一笑,笑容中仿佛藏了无穷的神秘,他缓缓地道:“吕端大事不糊涂。”

次日,旨意下,因皇帝病重,大赦天下。京畿附近所有死囚犯皆免除死蜀,流刑以下的罪犯,全部释放。

天已经近黄昏,赵恒仍在开封府中批阅卷宗。近日皇帝病重,他身为皇太子又兼着开封府尹,加上皇帝交待的数件宫闱之事,如追开宝皇后宋氏封号为孝章皇后,以礼陪葬太祖永昌陵;太祖之孙赵惟吉出宫开府封为左骁卫大将军;大赦京畿等……政务自然繁忙了许多。

只是还有更沉重的事情要压在心头,皇帝病重以来,他身为太子,应该每天入见侍奉,哪怕这只是一个走过场的拜见、问安、端药、叩别,但这却是为人子必须要敬的孝心。

可是如今他已经将近十天没有见到皇帝了。他到了宫门前,都说是皇帝病重,免了相见。

可父亲病重,儿子不正应该在病床前吗。若是皇帝健康着,为什么不让他相见。若是皇帝病到不能发号施令,那皇后一直将他视为已出,多年来关照有加,为什么她也不传个消息给他呢?

他最怕的,就是皇帝因为病势沉重,忽然对他起了猜忌之心,或者是听了别人的挑拨,所以不肯见他。那既然如此,如今不见他仅仅只是因为不愿见他,还是在酝酿着其他情况。是不是皇帝再开宫门时,就是召见群臣更易太子?

那么会更易谁?谁会是令皇帝、皇后、王继恩都会改变主意的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走到如今,背后已经跟了太多太多的人,他退不得,也退不了。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不觉天已经黑了,他觉得眼睛有些吃力,正欲叫人掌灯,却见一个小内侍已经捧着一盏华灯走到案前。

赵恒怔了一怔,眼前的人好生熟悉,忽然间看清了对方的脸,不禁失声:“是你——”

华灯映照间,是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扮成小内侍的刘娥。

他方发与惊呼,就立刻醒悟,左右看看,他书房内本是侍立着两个心腹内侍,如今竟是都站到了门外把守,不由地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刘娥的手坐下:“你怎么来了?不是你带信给我,说是叫近期不要去找你,免得落人把柄吗?”

刘娥眉头深锁:“听说你已经二十来天没有见到官家了?”

赵恒脸色一变:“你就为这个来,太危险了,你马上走。”

刘娥却拉了他坐下:“我既来了,就不能白来,总得把事情弄清楚,才好放心地走。”

赵恒又拉了拉她,见她神情,无奈叹气:“正是如此。我每次欲进宫见父皇,都被挡在门外,今天更是王继恩亲自来宫门挡我,我怀疑,我怀疑……”

刘娥问他:“你在怀疑什么?”

赵恒却没说话。

刘娥就道:“三郎,容我僭越,你可是怕,宫中有变?”

赵恒脸色一变,欲阻止又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容不得我不多想。你当知道,本朝的宫变,不止一起。”

刘娥道:“所以我才疑心,因此不得三郎消息,冒险而来。前些日子,官家贬谪寇准,颁大赦令,种种举措,皆似在安排后事。而此时宫中有人不让三郎入宫,这分明有鬼。不说先皇与今上继位之事,仅说当年你的三皇叔是如何出事的,楚王殿下又是如何出事的?说不定,宫中还有人准备暗算你呢。”

赵恒来回踱步:“若是宫中有变,难道圣人也竟不知情,任由王继恩胡为。我也托人向圣人打听消息,却只叫我安心,这分明是圣人也没有给我出力。我正是不明白,圣人无子,素来待我也是极好的,我倒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刘娥就道:“会不会是……有人蛊惑了圣人,比如,王继恩?”她顿了顿又道:“此人经历两次宫变,心有山川之险。他与三郎素无交情,难保他私底下与某个皇子暗中有了交易呢?当日他就是在先皇驾崩之时迎立今上,说不定他还会再做一次这样的事。世事无绝对,三郎,小心为上。”

赵恒点头:“正是,有人密报我,说是宫中自昨日起,就有兵马调动。”

刘娥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何不早说?”

赵恒也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岂会坐以待毙,就道:“我今日进宫受阻后,怀德从以前宫中的小兄弟口中探听到这个消息。”

刘娥站起来,当即道:“三郎,不能再犹豫了。前朝史书,频频记载,在此时隔绝内外,都必定有蹊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赵恒却不语,刘娥催他。

赵恒却莫名烦燥起来:“可是此时我能做什么?圣人和王继恩会弄鬼,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父皇是不是真的病重,谁也不知道。万一这就是父皇的旨意,以圣人和王继恩的行为试探我等兄弟是否有异心,而我们若有所行动,岂不是自寻死路。”

刘娥也犹豫了,此时不动是等死,动是找死,则真是陷入了两难。

两人沉默片刻,刘娥来回走了几趟:“我倒想到一事,前些时候官家为何此时罢了寇准,倒起用吕端,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原委?”

赵恒想了想,将那一日与皇帝的对话一一说了。刘娥越听脸色越是凝重,站了起来道:“自那日以后,三郎可曾与吕相商谈过?”

赵恒摇头道:“此人深浅莫测,我不敢贸然交心!”

刘娥道:“三郎,你还记得当今官家是如何继位的吗?”

赵恒轻叹一声:“这事儿,现在何必再提!”此事为尊者讳,大家自然是从来不提的。

刘娥道:“妾身当日就说过,官家继位波折甚多,因此上对于皇子间有类似的行为,是极为注意防范的。吕端经历四任开封府尹而安如泰山,寇准过于刚直。此时他贬寇准重用吕端,必有用意。”

赵恒道:“我记得我问过父皇,父皇同我说,吕端大事不糊涂。”

刘娥问:“自那日以后,三郎可曾与吕相商谈过?”

赵恒摇头:“此人深浅莫测,我不敢贸然交心!”

刘娥道:“三郎既然认为吕端深浅莫测,此事岂可避开,倒不如三郎直接上门,亲自测一测吕端的深与浅,也让吕相明白三郎的诚意。更可和他一起求见官家,太子和相公求见,若官家再不接见,必有蹊跷。而且就算不见,三郎亦可问计吕端,他是宰相,若有事,也会替三郎做个见证……”

赵恒不由点头,忽然脸色有些难过,于他是破了两难之局,可是于皇帝来说,若他有更易之心,只怕也是要叹太子羽翼已成,若是没有更易之心,则是已经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了。身为儿子,都是他难以面对的局面。

刘娥知他心情,拍拍赵恒的手:“三郎,你与其在此处瞎猜,不如前去吕府,与吕端一同入宫求一个结果。”

赵恒站起来就要走,忽然间停下:“小娥——”他顿了顿:“我正需要一个小内侍随侍于我,你就跟我去吧。”

华灯初上,宰相吕端独自坐在书房中沉思着。

他的桌上,放着一张御用竹心字笺,上面是写着一首诗。这首诗乃是当今皇帝所赐给他的。那日曲江宴罢,皇帝作此《钓鱼诗》赐下,其中蕴含深意,也自有吕端明白。

吕端至今已经是三朝老臣了。他的父亲吕琦,为后晋时的兵部侍郎。他本是幼时苦读经文,意欲科举出身。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荫封了千牛备身,此后经历国子主簿、太仆寺丞、秘书郎、直弘文馆、着作佐郎、直史馆。赵宋开国太祖即位后,再迁太常丞、知浚仪县,同判定州。当今皇帝即位,再以太常少卿为出使契丹的副使,开宝八年,任洪州知府,未及赴任,又改司门员外郎、知成都府,赐金紫鱼袋。此后吕端任为开封府判官,自此经历秦王赵廷美、楚王元佐、许王元僖、寿王元侃这四任开封府尹,如今死了两个,疯了一个,高升了一个为皇太子。他早已经处于政治的旋涡中心,人言吕端糊涂,他只管做事,从不掺和任何一个亲王的派系。秦王获罪,开封府中与他沾边的官员都流放了;楚王一疯,许王来时便把附和楚王的人员打压清洗;寿王就任,那些铁杆子的许王党人自然灰溜溜地滚蛋。

吕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开封府中,有人故意与他为难,有人要他表明立场,他只有装聋作哑,一派稀里糊涂,那些属官们,都是太明白了是哪个亲王的派系,为难的拉拢的,背后自有人在。他只有糊涂地让人扫兴,才无人理会。那些太明白站了立场的人,总是率先被清洗的对象。

饶是如此,许王元僖事件中,他依然是成了被攻击的耙子。被问罪为“辅佐无状”,贬为颍州副使。他神情不动,安然去了颖州。直到他去后,开封府才真正无主了,皇帝这才发现,这些年来开封府尹走马灯似地换,并不影响运作。而走了一个开封府判,立刻就显出影响来了。这些年来政治风云如此变幻,而开封府始终不乱,正是因为有吕端在呀!赵普还活着时,他的眼光早已经落到吕端身上,认为吕端为人,宠辱不惊,不形于色,将来必为宰相。只是当时,皇帝并未看到这一点,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了,他正是急需要这样一个在风云变幻中能够安然把舵的人。没过多久,一道圣旨下到颖州,升吕端为枢密直学士。吕端进京领职行事,未到一个月,又拜为参知政事。即使是如此飞速的提升,皇帝仍然觉得擢升太迟了。不到一年,又拜为户部侍郎、平章事(宰相)。

那一个令百官震惊的“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旨意,是这样一件政事引起的。那一日,李继隆押解夏州李继迁的母亲上京,皇帝召见寇准商议,意欲杀一儆佰,敲打李继迁。旨意既定,寇准退出时,正遇到吕端,吕端见寇准神情凝重,心中起疑,上前追问道:“寇相,发生了什么事情?”

寇准正迟疑间,吕端更增疑心,问:“若是普通事务,则吕端不必与知,若是军国大计,吕端备位宰相,不可不知。”寇准被这一逼,说出了真相:“官家问下官如何处置李继迁之母?”吕端笑道:“如何处置?”寇准凌然道:“自然是斩于保安军北门外,以戒凶逆。”吕端大惊:“此事万万不可,寇相稍待,等下官立刻进见官家,求官家收回成命。”

这边忙见了皇帝,道:“昔年楚汉相争,项羽抓得刘邦之父,以烹而食之来威胁刘邦,那刘邦竟然说:‘愿分我一杯羹。’以汉高祖这样的开国明君,临阵都不顾其父,更何况李继迁这样反复无常的悖逆之人?陛下今日杀其母,明日继迁可擒乎?若其不然,徒结怨仇,愈坚其叛心尔。”

皇帝吃了一惊曰“然则何如?”

吕端道:“以臣愚见,倒不如作为人质,置于延州。虽然未必能逼得李继迁立刻归降,但是他母亲生死系于我们之手,便可牵至于他不敢轻举妄动。李母活着一日,李继迁便不敢叛乱朝廷。”

皇帝拍案称道:“此计甚好!”他看着吕端,沉吟半晌道:“你平时每事让着寇准,都说你是个躲事的人,可是遇上大事,你却不但躲,反而主动干涉,实是难得。人说吕端糊涂,依朕看来,吕端大事不糊涂呀!”

吕端连忙下拜道:“臣惶恐!”

皇帝点了点头:“一切依卿之计,你且退下。”

吕端退出后,翌日旨意下,寇准贬官,中书大事皆由吕端独揽。

然后,是曲江宴罢,皇帝亲自赐诗,上云:“欲饵金钩深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皇帝以姜子牙相比,自是嘱他好好地辅佐太子,交托后事了。

想到这里,吕端的心沉重无比,大宋基业万斤重担,就要看他如何挑起了。

正沉思间,忽然家人滚了进来报道:“相公,太、太子来了!”

吕端大惊,站了起来:“什么?太子怎么来了?”连忙叫人取来官帽戴好,正要出迎,却见太子已经笑着带了几个随从进来了。

吕端连忙跪下相迎,身形未动,太子已经叫人扶住了他:“吕相不必多礼,原是我来得冒昧了。”

吕端忙迎进太子,奉茶已毕,他便不开口,但听太子道明来意。

太子含笑道:“今日开封府事罢,车驾正经过吕相门前,随便就进来看看吕相。不致嫌我冒险昧吗?”

吕端连忙拱手:“吕端不敢!”心中暗自惴想,这东宫与自己的相府,倒原来是今天才让太子顺便路过了。

赵恒却不说话,只是专心品茶好一会儿才道:“好茶,这是蜀茶吧!”

吕端道:“是,这是上次曲江宴上,官家御赐的茶。”

赵恒闲闲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好茶,只可惜这茶盏粗了,配不得这上好的茶。我那里前几个月有人送了上好的建盏,明儿我叫人送到这里来。”

吕端站起谢道:“多谢太子好意,只是臣愚钝,并不懂得茶与茶盏的好杯,只怕糟蹋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赵恒笑道:“左右不过是件物事,什么糟蹋不糟蹋的。我倒认为,世间最可贵者粮食,最可重者人心,吕相以为如何?”

吕端击掌道:“好一个最可贵者粮食,最可重者人心,太子有此见识,真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赵恒微微一笑:“吕相坐罢,这话也空,倒不如喝茶。我品着今年御赐的茶,倒比往年好些。说句不中听的,前些年的茶,除了大内御用的和我们几个府里的,究竟赏到你们的茶,都不中吃,我是到别人家里讨过茶吃的,听说要吃好茶,还得私下里买是不是?”

吕端坐下道:“臣虽然不懂茶,但也觉得今年的茶似比往年好些。这都是太子的德政,免除蜀茶强买强卖,这私茶自然就禁住了。禁住了官员们从中渔利,价钱合理了,百姓们也愿意把好茶拿出来。”

赵恒淡淡地道:“这原是我的本份,算得什么德政。时近三月,听说今年的新茶又出了,记得去年曲江宴上,父皇亲赐新茶,那场景当真热闹。吕相可知,今年曲江宴是否照例办了?”

吕端轻叹一声,道:“臣已经有半月未见圣颜了。”

赵恒脸色一变:“连吕相也半月未见圣颜?”

吕端一惊:“难道太子也多日未见圣颜了吗?”

赵恒点头道:“本宫也已经二十余日未见圣颜,要见父皇,全要由皇后的旨意。”

吕端脸色沉重:“臣每于宫门求见,也都是王昭宣使传话。”

赵恒反而镇定了下来:“记得父皇那日病发时,宣本宫进见,曾经嘱本宫一句话,吕相想不想知道这句话说了什么?”

吕端看着赵恒的脸色,站起道:“臣恭听圣训。”

赵恒站了起来,看着吕端,一字字地道:“父皇只说了一句话:‘吕端大事不糊涂。’本宫且问吕相,父皇托对人了吗?本宫能不能把全部的信任,寄于吕相?”

吕端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臣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圣恩,不敢有负太子。”

赵恒扶起吕端,语气郑重:“吕相请起。本宫现在就有一事,相托吕相,吕相务必要做到才是!”

吕端擦汗道:“太子有何吩咐?”

赵恒自袖中取出一道早就备好的文书,道:“本宫已经有二十余日未见父皇,宫内之事,皆由皇后与王继恩传话出来。如今的马军都指挥使李继隆为皇后长兄,近日与王继恩过从甚密。此时须调动步军都指挥使高琼兵力用来节制李继隆,这是我让枢密院使赵榕拟的文书,父皇有旨,中书诸事须经吕端,此物还得你宰相用印,方可调遣。”

吕端接过文书,沉吟片刻道:“只有高琼的兵力,恐还不够。臣冒昧,请太子与臣一齐入宫,求见圣驾。先探一探宫内究竟,再作打算。”

赵恒摇头道:“但凡可以见到父皇,本宫也不必出此下策。”

吕端断然道:“太子与宰相同时求见,必是国之大事,便是皇后也不好相阻。”

赵恒正中下怀,点头道:“好,我们这就一齐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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