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刚晕倒住院的周爷爷，第二天一大早就生龙活虎了。
几个小护士正在给他检查身体、更换输液瓶，周爷爷拉着人家聊起了家常。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不知情，看向顾茉问道：“大爷，这是您的女儿还是孙女儿呀？”
周大爷脸色一沉，讪讪笑道：“她是养老院的护工，院长让她留在这里照顾我的。”
冀奶奶刚想打断小护士的话，小护士歪着脑袋，眉头蹙了起来：“您有子女吗？”
这话一出，隔壁病床的病友和家属都竖起了耳朵，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
周爷爷和冀奶奶脸上都有些难堪，周爷爷哈哈笑道：“小姑娘，我们不仅有子女，还有儿有女呢！”
顾茉在一旁干着急，又不好明说这件事，小护士反倒是产生了猎奇心理。
“周大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您的儿女怎么不回来看望您啊？
张医生说了，你昨晚很险的，要是送过来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呢！”
周爷爷的脸色越发尴尬，看着身旁的病友家属耳朵竖得老长，突然哈哈大笑了两声。
“我和老伴儿没告诉孩子们，我们的一双儿女可有出息了。
他们不在国内，985名校毕业后，两人都去国外留学了。
因为表现优异，成绩突出，他们学成后都留在了国外。
孩子们远在大洋彼岸，我们做父母的不愿意让他们担心。我老伴儿懂我，我住院的事情没告诉孩子们。
这要是告诉他们，他们一定已经坐上飞机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要他们回来干啥呢！
我们可不是那种养儿防老的父母，我们只希望孩子们过得好就行了，争取做到不让他们操心。”
小护士已经换好了输液瓶，笑着说道：“大爷大妈，你们好有福气哦！输液换好了，有事情按铃儿叫我们！”
周爷爷和冀奶奶连连点头，等到小护士走出了病房，冀奶奶的脸色拉得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
冀奶奶说着一口地道的老上海话，“这里的护士真不专业，倒是喜欢打探别人家的隐私，回头我匿名投诉她。”
周爷爷安慰道：“小姑娘年纪轻，人家也是和咱们亲热，聊聊天，你想哪儿去了！”
冀奶奶一边帮周爷爷擦脸，一边小声低估道：“你就会熊我，昨天你怎么不骂赵佳慧和俞承君的？
就知道把气憋在心里，我告诉你，回去之后我要找她们两个老狐狸精算这笔账去！”
周爷爷无奈地摇了摇头：“遥英，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是可怜人，她们心里也有她们的苦。”
这话一出口，顾茉心里对周爷爷升起了敬佩之情。
病房不是独立单间，早晨转来的病友也是一位老大爷，很快就和周大爷聊起了天。
“老周，你们老两口有本事啊，子女都培养得这么优秀，我们不如你啊！”
周爷爷问道：“老王，你几个孩子啊？”
“巧了，我也是一儿一女，儿子没个正式工作，现在跑网约车跑得还可以。”
“姑娘呢？”
“姑娘在商场的香奈儿专柜上班，虽然都能赚到钱，但是听起来不如你们的孩子有出息！惭愧啊！惭愧！”
周爷爷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王，你的子女都能够自食其力，很优秀的哇！
比起你们，我们不如你们，我们的子女虽然有出息，都在国外定居了，但是和我们分隔这么远。
我们还羡慕你有儿女陪伴，子孙绕膝呢！”
顾茉听得出来，周爷爷这是低调的奢华，表面上给人家一颗甜枣吃，实则还是在炫耀自己培养出了一对优秀的儿女。
两人说话时，彼此的太太也在互相拉扯家常，冀奶奶一脸自豪道：“他们说让我们去国外生活，说国外有多好多好，我们根本不想去。我除了会说yes，no，hello，我也不会说什么英语。
再说了，我们老上海人就喜欢待在上海，谁愿意出国和一群洋人生活在一起，被他们指着鼻子喊老外啊！”
老王的太太笑着说道：“你们好有福气哦，我们几代人都没有出过国门呢，还是你们有本事的呀！”
两对老人的对话，很显然周爷爷和冀奶奶胜了一筹。
顾茉心里自然明白，他们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心理。
没多久，病房里头王爷爷的女儿来了，身后带着丈夫和儿女，热热闹闹的过来了。
一进门，王爷爷的女儿故作嗔怒道：“爸，我都说了，让您别看男足比赛了，您这差点气得脑中风。
你说说您，如果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了，国家队是不是还得给您赔钱啊？”
王爷爷像个孩子似的，笑道：“爸也不想这样啊，但是咱们国家的男足还是要多支持多鼓励。
这就像你和你哥小的时候，每回考个不及格回来了，爸妈不也没打你们没怎么骂你们，还不是一直鼓励你们。”
王爷爷的女儿噗嗤一笑：“爸，您可真会打比方的！如果您和妈多骂骂、多打打我和哥，指不定能够打骂出一个985、211呢！”
王爷爷的老伴儿笑道：“我和你们爸爸都不是什么优秀的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有一种鸟自己不会飞，还整天让子女飞，我和你们爸爸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你们现在也能够自食其力，爸妈对你们挺满意的，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嘛！”
这话一出口，顾茉看见周爷爷和冀奶奶的笑脸凝固了，两人眼神无处安放，心里头五味杂陈。
王爷爷的女儿端着炖好的莲藕排骨汤，像哄小孩似的，“爸，多喝点汤补补，米饭少吃点，吃了容易血糖高，咱们家以后干脆就把米饭给戒了。”
王爷爷幸福地笑道：“好好好，都听我宝贝女儿的！”
饭后，王爷爷和外孙外孙女玩了一会儿。
老两口儿孙满堂的幸福模样，让周爷爷和冀奶奶的脸上和心上都遭受到了重创。
看着他们僵硬的笑容，顾茉心里也替他们感到不是滋味。
某种意义上，周爷爷和冀奶奶已经成为了国内的空巢老人了。
晚上，王爷爷的儿子又带着一家四口来看望住院的父亲，拎着大包小包快要堆满了病房。
王爷爷的儿子和周爷爷冀奶奶热情地打招呼，给他们也送了一些水果，“周叔叔，你们和我爸住一间病房就是缘分。最近你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们可以做了一起送过来，反正也是顺便嘛！”
周钰鹤夫妇再三感谢，“谢谢你们啦，我们对吃喝不讲究的，医院食堂的饭菜已经够好了。
老王啊，你们老两口真是太幸福了，有儿有女在床前照顾，我们看得都眼红了。”
王爷爷哈哈笑道，拉着儿子一个劲儿地夸着，“你周叔叔教育成功啊，人家一儿一女都是985、211名校毕业，现在都已经定居在国外了......”
双方互相恭维着，顾茉却能够听出两家老上海人，语言之间那种隐隐的较量。
很显然，周爷爷和冀奶奶输得彻彻底底。
看着王爷爷的孙女儿给爷爷削苹果，然后喂到了他的嘴边，周钰鹤夫妻二人心里如同醋坛子打翻了一地，那就一个酸啊！
这病房是没法住下去了，住院第三天周钰鹤就闹着要出院。
张院长过来劝说了一番，周爷爷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出院。再这么待下去，他要活活被气死了。
“你们不让我出院，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周钰鹤这么一说，大家都拿他没辙了。冀遥英老人一辈子都是让着丈夫的，第一个先答应了。
医院说明了出院以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并且要求家属在责任书上面签了字，这才同意让周钰鹤出院。
回到养老院，周钰鹤和冀遥英这才感觉到了重生，就像是回到了家里的感觉。
平时与周钰鹤玩得要好的几个老头儿，见到周老头回来了，心里面都松了一口气。
有几个老大爷见到周钰鹤回来了，眼眶都纷纷泛红了起来。
周钰鹤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我这还没死呢，你们这是给我预演上了？”
这话一出口，妻子冀遥英拎了他的耳朵，“赶紧说三声呸呸呸，以不允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周爷爷怪怪照做了，逗得一群老人哈哈大笑，养老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和祥和。
站在一旁的顾茉鼻尖一酸，养老院的老人们每天朝夕相处，这份感情已经堪比亲情了。
虽说有时候会发生口角，但是牙齿还和舌头打架呢！
“老周啊，你这次可把我们吓坏了！你这要是出什么事情，咱们以后下棋就没意思了。”
“没错，他们几个下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如果失去你这么一个劲敌，实在是太可惜了，你必须给我长命百岁！”......
周钰鹤一回来，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将在医院病房的不痛快和一对“忤逆子女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他不听妻子的劝说，泡了一杯龙井茶和几个老头儿开始下起了象棋。
冀遥英和姐妹们说起昨天晚上送老头子去医院的经过，眼泪潸然而下。
“昨晚我们家老周可把我吓死了！
我当时就在想啊，如果老周去了，我也不独活了，立刻跳黄浦江。”
这话一出口，几个老太太们顿时抹起了眼泪。
“人老了，陪伴着自己的还是老伴儿，子女能有几天在咱们身边的，他们一个个都忙。”
“是啊，现在年轻人压力大，咱们也别怪孩子们了。
只要咱们这群姐妹们每天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着，一个都别少就行。”
“没错！往后的日子啊，咱们不为子女活了，全为自己而活。
养老院开设了老年大学，咱们多报几个课程，让晚年的生活丰富起来。”
冀遥英点点头，眼睛四处看了看，问道：“那两个老不正经的呢？”
一老太太回道：“张院长已经找过她们谈话了，你们家老周打电话和子女发脾气，就是被她们那番话给激的。
这两人一辈子没孩子，心理上面多多少少有点毛病，咱们不和她们一般计较。”
“就是！别搭理她们，咱们都有子女的人，她们有个什么？
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听说当初进养老院的监护人还是花钱请侄子来签字的。
咱们几个百年之后，还能够有子女料理后事，她们只能让养老院替她们善后喽！”
老姐妹们一番劝说，冀遥英心里舒服多了，“虽然养儿不一定防老，但是有子女总比没有好。
咱们现在还有自理能力，要是以后成为了失能失智老人，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子女就是我们最后一道防线，有子女当监护人，就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欺负咱们。”
一老太太说道：“以后如果她们生重病需要花大钱了，侄子又不愿意掏钱给她们治病，说不定会被养老院劝退。咱们几个都是有子女的，就算子女再忤逆也不会不管咱们，她们就只能等死了。”
冀遥英听得心口一紧，她这人其实面冷心善，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
虽说她看不惯赵佳慧和俞承君成天像两只老妖精一样，在养老院的老头子们面前招摇过市。
但是想到她们无子女，最后的日子能不能体面地离开，她的心里竟然对她们升起了一丝怜悯。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难道养老院没有子女就不能一直住下去吗？”
一老太太回道：“如果想要一直住在养老院，无儿无女的老人要先交大笔押金。
这部分的老人有任何支出，养老院都可以在这笔钱里面代扣代缴。
如果老人严重失能失智了，又没有能力监管也找不到人帮着监管，这些老人就约等于唐僧肉了。”
冀遥英的脸色沉了下来，担心起赵佳慧和俞承君未来的日子。
半晌之后，她在心中暗暗自嘲：“冀遥英，你别同情心泛滥了，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两个兔崽子一个都没回来，好在老周这次逃过一劫，不然真要去跳黄浦江了。”
这时，她看见赵佳慧和俞承君站在房间的窗口，三个人眼神对视时，两人立刻关上了窗户。
冀遥英心口一紧，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经历了老伴儿死里逃生，她的心态也发生了改变。
屋子里，赵佳慧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就说吧，周钰鹤老当益壮，铁定没事。”
俞承君心里松了一口气，嘴上却说道：“出事了也不关咱们的事，是他老婆先惹事的。”
两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即便平时有些矛盾，但是谁都不希望见到有人离去。
每一次有人离开，大家伙儿都要缓好一阵子才能走出来。
因为同伴的离去，会让老人们想到自己，他们终将有一天也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