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发给妻子全身擦拭了一遍,这过程中鲁兴月迷迷糊糊醒过来一趟。
这个79岁的年迈的女人,此刻的智力宛若一个五岁的孩子。
她睁开眼睛,看见张先发正在给她擦拭身体,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舒服”!
张先发笑笑,温柔说道:“老婆子,睡吧,我给你擦擦干净,咱们好上路了!”
鲁兴月乖巧地点点头,冲着张先发幸福地笑了一会儿,接着沉沉地睡去了。
张先发鼻尖一酸,眼泪潸然落下,接着就开始翻箱倒柜给妻子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
随后,他又烧水给自己擦洗了一番,穿着一件很多年没有舍得穿的羽绒服。
这件羽绒服是儿子当年出车祸之前给他买的,当年村里还没几个老人穿羽绒服,听儿子说是加拿大鸭绒。
张先发穿上羽绒服,又将自己和妻子的发型梳理得整整齐齐。
突然间,他的眼神看向了桌上的春联,那是街坊邻居好心送过来的。
他撕下了一块红纸,轻轻地放在了妻子的两片嘴唇中间,上面红色的颜料立刻残留在妻子的唇瓣上。
张先发含着泪,笑着说道:“我的小月真好看呀!”
那一刻,时光仿佛像是穿梭到了四十多年前,两人新婚燕尔的日子。
那时候的小月有多美,就衬托出这一刻的小月有多凄苦。
张先发擦干眼泪,从门后拿出了一根绳子,娴熟地将妻子牢牢绑在了轮椅上。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张先发推着轮椅上的妻子出了门。
屋子外头的雨已经停下了,可是天气依旧寒冷刺骨。
北风呼啸如同狼嚎,宛若刀子一般刮着他们的脸上,张先发浑身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他看见妻子的眉头紧紧蹙了一下,知道妻子感觉到了寒冷,又转身进屋给妻子取了一顶帽子戴上。
“小月,不冷了吧?”
鲁兴月没有回答,她这些年一直睡得很沉,天下塌下来都有丈夫给她顶着。
黑夜中,顾家村一片安宁祥和,张先发推着妻子离开了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
头顶上的漫天繁星和一轮明月像是目击证人,眼睁睁看着他推着妻子的轮椅来到了村里的河边。
“小月,伺候了你40年了,一不留神我也81岁了。
我知道你除了疯了点、下半身瘫痪,身子骨还算健朗,但是我已经不行了。
我要是哪天突然走了,你也活不成,咱俩今晚就一块走吧,不给村里人添麻烦。
待会儿很快就不痛苦了,咱们就可以见到儿子了......”
“扑通”一声,张先发将妻子连同轮椅推下了河,水面溅出了层层水花。
很快水面上就平静了,张先发脱下了鸭绒羽绒服,叠放得工工整整,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次日清晨,顾茉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以为妈妈和奶奶又开始婆媳大战了。
她蒙着头打算继续睡会儿,顾沥开始不断敲着房门,喊道:“姐,快醒醒啊,村里出大事了!”
顾茉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下来打开房门,揉着睡眼惺忪问道:“一惊一乍的,出什么事了?”
顾沥喘着粗气道:“姐,河里死......死人了!”
顾茉眉头蹙了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大过年的,别胡说八道,是不是想挨揍啊?”
顾沥急道:“姐,不信你问她们,骗你我不姓顾!”
话音刚落,屋子里几个村里的婶婶连忙说道:“茉茉,你弟说的是真话,河里真死人了,我们都不敢去看,家里男人都过去帮忙打捞尸体了。”
“是啊,是啊,听说是两具尸体呢!这大过年的,怪渗人的,怎么选了这个日子!”
“唉,估计是摊上了什么难事了,想不开就投河了呗!”
一旁的王翠花拉着孙子问道:“大孙子啊,谁家的人这么想不开啊,大过年的寻了短见?”
顾沥摇了摇头:“奶奶,我刚才没敢正眼看,不过听说好像是村尾的张爷爷张奶奶。
打捞尸体的人还没来,李书记让我爸他们几个大人帮着一块儿正在打捞呢!”
“啊!”王翠花一惊,下一秒眼泪飞了出来,嚎啕道:“先发啊——兴月啊——你们怎么想不开啊?”
顾沥转身看向了他姐:“姐,我看你这微波炉是白买了,不如就留在家里用吧!”
顾茉身子往后踉跄了一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确定是张爷爷张奶奶吗?如果你敢瞎说,我一定狠狠揍你!”
顾沥看着姐姐脸色都黑了,讪讪说道:“姐,我刚才没敢看,就是听大人说的,要不你去河边看看吧!”
顾茉看着那台还未拆封的微波炉,眼泪含在眼眶里面,立刻就跑了出去。
顾沥跟着跑了出去,“姐,你等等我啊!”
顾茉一边跑一边哭,心里默默祈祷不是张爷爷张奶奶。
他们的好日子马上就到了,年后就可以申请入住养老院了,可千万不能出事。
很快,她看见河边站了一群人,黑压压的人头簇拥在一起。
她拼劲力气挤进了人群,码头上躺着两具尸体,头部被村民用衣服盖住了。
警察已经赶到了,李书记正在和警察汇报两位老人的情况,“两人命苦,40年前儿子出车祸死了......”
顾茉来到了河边,李书记看向她时,眼神里面带着复杂的情绪,“茉茉,你......你别太难过了!”
顾茉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悲痛,但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李书记,他们......他们是谁?”
没等李书记开口,人群中已经有人说出了答案:“茉茉,他俩是村尾的张大爷鲁大妈。”
顾茉看着李书记,嘴唇哆嗦地问道:“李书记,是.....是他们吗?”
李书记面露难色地点了点头:“茉茉,他俩福薄,没能等到好日子,咱们都已经尽力了。”
顾振东听见这话,问道:“李书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李书记一愣:“振东啊,你还不知道啊?
茉茉昨天亲自去镇上养老院,帮他们询问了入住养老院的事情。
卫计委那边的政策是,村里的五保户老人可以住进政府建立的养老院,但是手续要节后才能办理。
唉,张叔怎么就这么走了,就差这么几天他就能和婶子住进养老院安享晚年了......”
顾茉的魂儿像是被抽走了,上前将两具尸体头上的衣服慢慢掀开。
看见张爷爷鲁奶奶两张泡发的脸,顾茉瘫坐在河边嚎啕大哭起来。
“张爷爷鲁奶奶,你们怎么不能再等等啊?
春节以后你们就可以办理五保户入住养老院的手续了,没几天你们就有安稳日子过了啊.......”
岸边的村民们抹起了眼泪,这时寡妇刘芳挤出人群,上前紧紧搂住了顾茉:“好孩子,阿姨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这事儿不怪你!
这要是村上人个个都像你一样慈悲心肠,或者咱们村里也能建一座养老院,哪怕只是个小小的老人收留所,他们也不至于这样。
你放心,以后阿姨一定留心咱们村里的孤寡老人和空巢老人.......”
这话一出口,李书记更是无地自容低下了头。
作为一村的书记,他平时理应多关照这些村里的孤寡老人和空巢老人。
但是这些年,他一直大力发展村里的经济,疏忽了这些需要帮助的老人。
年前的时候走了一个村头的老太太,这还没过正月又投河自尽了两位孤寡老人,他多少也是有些责任的。
这时,警察在张先发留在岸边的羽绒服口袋里,发现了张先发留下来的一封遗书。
顾茉看向那封遗书,哭着问道:“警察同志,能不能给我看看?”
带头警察犹豫了几秒,将那封遗书递给了顾茉,“快点看吧,这个我们要带回去!”
顾茉接过警察手中的信,心里默读着:
“各位村民、各位远亲,当你们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兴月已经走了。
我和兴月育有一子,四十年前儿子已经死于一场车祸,兴月也瘫痪了,精神还失常了。
我照顾了兴月四十年,感谢村领导对我们的照顾,感谢村民们时常救济,现在我真的累了。
几次兴月难得清醒时,她劝我杀了她,她不想拖累我了,但是我哪舍得杀了她啊!
这些年我在极限的压力下,每天身体和神经都像一根变了形的弹簧,绷得越来越紧。
我不敢生病,生病了就更不照顾不动兴月。没日没夜照顾了兴月四十年,我仁至义尽、无能为力了。
如果你们要谴责我,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因为是我亲手将兴月推入河里,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不过现在的我也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还烦请村委会李书记将我们合葬在一起,就葬在我们儿子的墓碑旁边。
我们后事产生的费用就用我们的房子来偿还,房屋产权证在家中,我张先发自愿将房产交由村委会处理......”
顾茉将遗书交给了警察,浑身越发战栗不止,寡妇刘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慰道:“茉茉,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顾茉倒吸了几口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爷爷,鲁奶奶,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