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二见莫负心其意甚识,才千恩万谢地,把那根金钗接过。
莫负心此刻已把兜兜卤菜,加血豆腐、肠头、和腊肉备好,从李老二所准备的菜料之中,又整治出一味“麻辣小鱼”,一碟“红油耳丝”,一盘“重广杂拌”,开了一缸藏达十七八年的上好“锦州大曲”,与李老二端了酒菜,一同走出前舱。
俞惊尘离座而起,向莫负心长揖笑道:“有劳莫兄,釜中油沸,舱内香飘,小弟食指大动,已知必快朵姬……”
莫负心一面与李老二摆置杯盘,一面向俞惊尘失笑说道:
“俞兄莫要期望过高,小弟一共才整治了四味小菜,连汤都不会……”
话犹未了,李老二接口笑道:
“汤是现成,小人有锅‘川贝心肺’,既可降火,颜色、口味也还说得过去,只等热上一热,就可盛来,请两位相公品尝品尝!”
俞惊尘是世家子弟,虽非钟鸣鼎食,却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才一落座,尚未举箸,便指着那味“红油耳丝”,向李老二赞道:
“李老二,这种凉拌菜肴,是刀功与作料兼重,难为你一双巧手,竟能把耳丝,葱丝,切得这般细法!”
李老二连连摇头,苦笑说道:
“这是莫相公的手艺,小人那有如此刀法?换我来切,必然粗而不匀,俞相公纵或勉强下箸,也会加以批评,把我骂一顿了!”
俞惊尘失笑道:
“放舟三峡,千里江陵,我要求李老二的,重在操船平稳,不在手巧脍精,酒香菜美,分外撩人,我先敬莫兄一杯,慰劳厨下辛苦!”
那“锦州大曲”,果是醇厚佳酿,水质又好,俞惊尘斟酒略为满出杯口,而仍毫不外溢!
莫负心接过酒来,含笑说道:
“这种酒儿,入口虽香,后劲亦大,只宜细品,不应鲸吞,我们喝半杯吧……”
语音顿处,举杯笑道:
“多谢俞兄慷慨,许我顺水搭船,莫负心憔翠大涯,得归故里,委实感德万分,这一杯应该由我来敬你才对!”
俞惊尘略作谦逊,举杯饮了一口,只觉那酒儿入口后,便化为一线热香,直下丹田,着实醇美已极!
莫负心听他直夸酒好,遂边替俞惊尘把杯中斟满,边自笑道:
“外省各地,只知川中泸州酒美,却不知锦酒佳者,不逊泸州,有时连贵州茅苔,也瞠乎其后!”
俞惊尘尝了一条辣小鱼,觉得香脆绝伦,不禁又赞不绝口地,望着莫负心笑道:
“莫兄文采风流,想不到更有这样精妙的易牙手段,常言道:‘能者无所不能’,但不知对于武功技艺!……”
莫负心不等俞惊尘往下再问,便自摇头一笑,接口说道:
“小弟不是此道中人,幼时只学了几年轻身功夫,和一趟‘六合刀’一套,‘八卦游身掌’,便知难而退,未再深求的了!”
俞惊尘失笑道:
“练过几年轻功,到有好处,我看莫兄行路,足不扬尘,腰腿显然比常人强健,才问你是否亦精武学?……”
说至此处,好似感慨颇深地,长叹一声又道:
“倘过份嗜于武学,置身江湖,则情仇纠结,魑魅扰人,风波险恶,着实堪惊,就拿小弟来说,才入江湖不久,至少已在剑底刀头死过三四次了!”
莫负心突然面对俞惊尘,双手捧杯……
俞惊尘诧道:
“莫兄又有何事,要敬我的酒儿?”
莫负心笑道:
“饮酒之举,敬来敬去,殊觉无味,各人自饮,随量随兴最佳!故而小弟不是敬酒,是向俞兄请求一件事儿。”
俞惊尘轩眉豪笑道:
“不辞一死酬知已,挥手千金赠路人,莫兄既已与小弟订交,有事尽管明说,你便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俞惊尘也会自刎送你!”
莫负心笑道:
“小弟不是贪得无厌之人,承蒙俞兄下交,许搭顺船,业已足感盛情,我不会再要求俞兄为我一剑诛仇,或是千金倒囊!”
俞惊尘道:
“既然如此,莫兄对我要求的,又是什么事呢?”
莫负心饮了一口酒儿,含笑说道:
“小弟性最好奇,闻得俞兄初入江湖不久,便至少死过三四次之多,不禁怦然心动,想听听你情仇纠结的旖旎风光,和剑底刀头的惊魂劫难!俞兄倘若肯说,则是比‘红油耳丝’、‘麻辣小鱼’,高明百倍,也有味百倍的下酒物了!”
俞惊尘满腹辛酸,正愁无处倾诉,遂毫不推辞地,点头说道:
“好,艺有未曾经我学,事无不可对人言!……”
莫负心鼓掌笑道:
“妙极,妙极,刚才船家李老二,对我改了元微之的名诗,如今俞兄又改了令先宗俞温公冻冰先生的传世哲语,但江湖飘荡,万绪如丝,俞兄却准备从何说起呢?”
俞惊尘毫不寻思地,应声答道:
“树由根脚起,水从源处流!我自然是从我第一次遇难开始,源源本本,坦告莫兄,并因第一次救我性命之人,对我关系太以密切,是改变我一生命运之人,也是左右我一生幸福之人……”
莫负心听他说得这等重要,忍不住插口问道:
“这人是谁?”
俞惊尘伸手指着莫负心道:
“这人是你!”
这句话儿,把莫负心吓了一跳,脸上有点变色,连手中酒儿,也震得流出不少!
俞惊尘见状,忙向莫负心拱手陪礼地,面含微笑道:
“莫兄休惊,这人不是潇洒文士,是位窈窕红妆,小弟所说‘是你’之故,不过借用尊名,表示无论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对此女,决不‘负心’!”
莫负心听得惊容尽敛,抚掌笑道:
“佳人仗义,豪侠深情,定属一段可歌可泣的武林佳话,这位姑娘是……”
下面的话儿,还未出口,俞惊尘便双眉一扬,满面神光,接口说道:
“她叫柳还珠……”
莫负心双眉微蹙,失声说道:
“哎呀,柳……还……珠”
俞惊尘愕然问道:
“莫兄是认识柳还珠?还是嫌她名儿不美?……”
莫负心摇头道:
“我怎会认识这位姑娘?柳还珠三字,字面绝美,但意义却嫌不太吉祥……”
俞惊尘方投过一瞥讯问目光,莫负心又复往下说道:
“俞兄文通武达,也是满复诗书之人,请想,除非柳姑娘的父母,替她命名时,另有深意外,无论是‘卖还珠’,或‘还君明珠双泪垂’,都不是什么好字眼呢?……”
说至此处,自行顿住话头,苦笑又道:
“小弟荒唐,胡言乱语唐突佳人,俞兄莫加责怪,你就当我是在发酒疯吧!”
俞惊尘怎会计议这等小事,先饮了半杯“锦州大曲”,便把家门惨祸,父母遭劫,在“天蝎双凶”无耻暗袭下,自己孤身逃出,晕死在太湖岸边,侥悻为柳东池、柳还珠所救等情,说了一遍。
莫负心听得唏嘘不已,向俞惊尘点头说道:
“家门血恨,不共戴天,俞兄的仇人,又是这等厉害无比的盖代凶邪,今后,只砥绝艺,寻觅仇踪,海角天涯,赴汤蹈火,定必够你辛苦忙碌的了!”
俞惊尘苦笑道:
“辛苦不妨,忙碌不怕,怕的是牵扯太多,造化弄人……”
莫负心问道:
“什么牵扯?是感情牵扯?还是仇恨牵扯?”
俞惊尘苦笑道:
“仇恨除了解释,就是报雪,谈不了什么牵扯,当然是……”
莫负心接口笑道:
“感情方面,有什牵扯?莫不是除了柳还珠外,俞兄又爱上了其他的红妆密友?”
俞惊尘方一摇头,莫负心又“哦”了一声,向他拱手笑道:
“大概我说错了,不是俞兄见异思迁,而是因你风神奕世,文武双全,惹得其他的江湖红粉,爱上了你!”
俞惊尘叹道:
“也不能这样说法,总而言之,似乎是造化弄人,其中遂起了牵扯……”
莫负心饮了一口“锦州大曲”,忽然双眉微扬,含笑吟道:
“艺有未曾经我学,事无不可对人言……”
俞惊尘毫不推诿地,点头说道:“这是我说过的话,慢说是面对莫兄这第三者局外人,就是柳还珠在此,小弟也敢毫无所隐的直抒肺腑!”
莫负心笑道:“既然如此,便请俞兄一倾肺腑,小弟对于你的感情牵扯,极有兴趣!”
俞惊尘陡然把杯中酒儿,一倾而尽,跟着便把自己所历所经,向莫负心详加叙述,甚至连与柳明珠在死谷秘洞中的荒唐云雨,都在侃然尽诉,毫无所隐!
一直说到“岷山”赴约,在“回音谷”发现“天蝎秀才”欧阳纶尸体,在“负心潭”中,再见柳还珠,既看见柳还珠在石上所留“十年以后,迟君东海”字样,方与郦都雇船!结识莫负心的目前情事,互相衔接。
莫负心听得嗟叹不已,目注俞惊尘,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花寒玉、姬彩凤、姬小凤,均已为爱牺牲,十分可怜,温柔出于泥而不染,十分可敬可爱,柳明珠暂不置评,我只有对于那位曾把‘秋水芙蓉剑’,赠送你的江小秋姑娘,似乎听不出什么好恶概念?完全是片空白!”
俞惊尘苦笑道:“慢说莫兄只是听听故事,连小弟会与江小秋见过一面,也印象极为淡薄,只不过……”
莫负心彷佛体会出俞惊尘的心意,不等他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