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了,从醉酒后的昏沉中醒来,再一次权力纷争尘埃落定。
有些人死了,马越还活着。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马越揉了揉发昏的额头,后背的酸硬感让他直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在梁鹄曾放在厅中最喜欢的那张几案上,崔均更是不堪,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此时正打着呼噜,头冠泡在酒坛子里。
“阿若,我睡了多久,有事吗?”马越一遍揉着额头,看窗户投入厅中的光线应当还是白日,他不明白杨丰为何要叫醒他,显然这点睡眠对彻夜未眠的他而言是不够的,抬起头对上杨丰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急忙说道:“你还没休息吗?去睡吧,发生什么事了?”
杨丰立在马越身侧,收拾着酒碗说道:“恐怕我是不能休息了,董旻来了,奉车都尉,董卓的弟弟。董卓到都亭了,君皓要在府上接待他还是让鸿胪寺的人准备诸侯之礼去?”
尽管杨阿若不喜欢董卓,但他很明白,这次边军入京董卓是出了大力气的,并州丁原的兵势到现在还被牛辅堵在孟津渡口,更不必说贵为前将军的董卓亲自将兵连克王匡鲍信的兵力,将他们逼退到轩辕关。于公于私,董卓对马氏的人来说,都是大功臣。
“诸侯之礼就算了,引人闲话。我自己去街亭迎接他吧。”马越有些疲倦地晃了晃脑袋,再没有什么比彻夜的躲避追杀的第二天醉酒还要出城迎接董卓这样令人担心的军阀更令人感到疲惫了,“阿若你让人收拾收拾府邸,把元平送到偏房休息,让人置些酒菜,再牵几头羊回来。然后就早些休息吧。”
“对了。”马越走出厅堂又再度折返说道:“找人去宫内长水营驻地把裴家小子和荀彧都接到府里来吧。早些休息,传个话,那些事让下边人去做就好了。”
“诺。”杨丰端着酒坛捧起酒碗应诺,强打着笑了一下,向外面挑了挑眉毛说道:“君皓出去看看,府里可不大一样了。”
马越满面狐疑地走出厅堂,环视四周乍一看没发现哪里不对,猛然间晃到院子里巨木堆叠而成的箭楼、院墙内便于弓手攀爬的木架这才摇头笑了,徐晃一见马越出来当下引着一个体态雄健眉目里跟董卓有几分相似但透着几分精明的凉州汉子过来说道:“主公,这是奉车都尉董旻,等您很久了。”
“董都尉,幸会,仲兄到都亭了吗?”说着马越扫了一眼新搭建的箭楼拍着徐晃肩膀说道:“做的不错,准备准备,我去接董二哥回家。”
“诺!”
董旻对马越如此的称呼很是受用,连忙拱手满面笑容地说道:“不敢当,光禄勋言重了。”
说着,董旻换上有些悲戚的表情说道:“下官听说光禄勋与上军校尉的私交很好,几乎要引为异姓兄弟,上军校尉遇刺还望光禄勋节哀。”
马越矜持地点头,拍拍董旻的胳膊说道:“多谢兄长了。”
“光禄勋叫叔颖就好,我还听说,光禄勋曾与上军校尉互为表里,这一次上军校尉的遇刺会令光禄勋在朝中的支持有所减少。”董旻不同董卓,面相上要温和地多,只听他正色说道:“不过光禄勋不必担心,尽管上军校尉不在了,董家与马氏的生死之交不但在凉州,在朝中也是一样,董家永远是光禄勋抵御敌人的坚盾利矛。”
接触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马越觉得董卓这个人是很有识人之明的,这董家三爷就该放到洛阳这个地方来,别管信不信,他已经对这个董旻有了十足的好感。
“大恩不言谢,董家兄长对小弟的情义一直被君皓记挂在心里,时候不早,咱们不要让仲兄在都亭久候。”马越把着董旻的手臂说道:“公明备马,随我去都亭迎接仲兄。”
“诺!”
徐晃才一转身,董旻便面带着古怪的笑意对马越说道:“君皓不必多礼,仲兄来时便托人给某家带了话,说他可不敢让光禄勋前往都亭迎接,便已经启程入京了,不过十里路程,西凉马的脚力,估计已经入城啦。”
“什么?这如何使得。”眼看着徐晃前来马匹马越急忙翻身上马说道:“这岂不是让马某失了礼数吗,兄长且快上马,去城门迎接仲兄。”
董旻笑着上马,二人才走到离城门还有半里便见到城门一阵骚乱。
出入城门的百姓东西奔走,逛城外集市的妇人被踢踏的马蹄声吓得丢掉手中竹篮,牵着小孩的汉子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美艳的夫人带着仆人躲到树后,还有那些个鸡飞狗跳的城门军卒。
“嘭!”
城门外突然被抛入一物,重重地砸在城内的御道上,竟是个守门的城门卒,随后‘嗖’地一声,制式长戈飞快地扎在离那人脑袋不过一尺的地面上入地数寸,尽管未害人性命,但给予旁人的惊惧却尤甚一层。
马蹄声响,烟尘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匹体态雄健四肢强壮的长毛野马,过人的肩高看上去像一头猛兽,骏马胸前的肌肉碰撞着悬挂在马笼头下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惹人心乱的声响,高头大马晃着脑袋喷着响鼻,这匹雄健的西凉大马体型庞大是世间少有,马背上的关西大汉也是一样,一身制式两裆铠穿在身上几乎扣不住肋下的甲扣,胳膊上交错的伤疤昭示着此人在战场上勇猛的功勋,马匹上斜挂着一杆手臂粗的混铁丈二旗矛,小山般地健壮身躯伴着马背的缓慢颠簸一步三晃着,凶悍的目光像一头下山猛虎环顾城门左右,对视者无不胆颤心惊。
片刻,并排着四匹只逊色一筹的凉州大马踢踏而至,从城门洞的阴影中打马长驱,马背上的外族武士桀骜不驯,腰悬的战刀映着凛凛寒光,斜指向地的战矛随时准备冲锋。在那些胡族武士的簇拥之中,董卓眯着眼睛皱了皱塌鼻子,冷酷无情的目光扫视着这座他曾在年轻时走过每一寸土地的都城,那时候他是依附于袁氏公府的小小书吏。二十年过去了,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御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天,他回来了。
扑面而来的沙场肃杀之气中,先锋巨汉提起缰绳,骏马嘶鸣中昂着下巴抽出旗矛迎风一抖,红色将军大纛披挂而下,上书单单一个董字。
“前将军,台乡董侯驾到,鸿胪寺的人还不快来迎接!”
盯着抗纛的先锋巨汉,马越满眼的羡慕神色,天知道董卓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威风人物,别的不说,单单是这卖相可就比李傕郭汜看上去更下凶悍,这人是……华雄?
“兄长,仲兄是从哪里找来这般威猛虎将?”马越轻摇着头,打马长驱迎着那抗纛猛将便飞奔而去,临着相距十余步,猛然一提缰绳胯下鲜卑大马便已然人立而起,骏马嘶鸣声中,马越拱手朗声笑道:“仲兄啊,你这来的太快,小弟都来不及去都亭迎接,马越在此有礼了!”
这一手骑术耍的真俊,哪怕是耀武扬威的抗纛猛将也不禁眯起了眼睛,这就是马越?
董卓眯了眯眼,仔细看了马越数息时间,肃杀的脸上终于有了暖意的感情,策马上前两步笑着拱手,随后翻身,健硕地有些臃肿的身躯动作却非常麻利,下马便拜道:“现在仲颖见到阁下,可要拱手拜倒了啊,是不是,光禄勋。”
“可不敢。”马越见状也一同翻身下马对拜道:“仲兄无论何时在三郎面前都是仲兄,怎敢让仲兄施礼,那不让教小弟失礼嘛,兄长请随我来,寒舍已备下薄酒,为兄长接风洗尘,也为诸位兄弟面东而战大胜庆功……兄长,要我说,那什么鸿胪寺,咱就不去了,如何?”
“哈哈哈哈!”董卓仰头畅快地大笑,狮鼻阔口笑的尤为豪爽,拍着马越的肩膀说道:“多少年未见,三郎变了大模样,可这对我仲颖还是没变,不枉为兄为你战上一遭!娃儿们,上光禄勋府上吃酒去!”
马越扫了一眼,跟后面的李儒郭汜等熟识的汉子打了个招呼,董卓带来五十亲随,估计府上还能塞下,随后便翻身上马与董卓并肩而行。
二人策马在御道旁牵马而行,后面凉并蛮荒之地来的剽悍骑士们各个满面凶相地踱马跟随,那模样,看上去一个个要多凶悍有多凶悍。
其实马越都理解,那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三碗凉刀子下肚一准原形毕露。他们凉州人都是这样,如果这里换做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不至于如此地耀武扬威,这里是皇都洛阳,这些边地异族什么时候见过如此巍峨的城阙,又在何时见过如此多的达官贵人。
他们心里没底,找不到一丁点儿的安全感。人人都听过太多关乎于洛阳的传说,可说到底,除了董卓又谁也没见过真正的洛阳。为了不教洛阳人将看猴子一般的目光加诸于自身,他们宁肯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教人感到畏惧。
马越摇头牵着马笑了,他想起刚到洛阳的时候,他不也是持戟站在大殿门口,总是横眉冷对着一个个穿着官服从自己面前走过的豪门贵胄吗?
其实大家都只是为了自己安心罢了。
毕竟,令人畏惧总比受人尊敬更加安全,这是凉人为人处事的道之所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