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安抚了一下两位汉室功臣后,刘协终于从两人的诉说当中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蔡邕那件事,是刘协万万没有想到的。毕竟,他以为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了改变,董卓没有死在未央宫,也不能在蔡邕上朝时被看到他为长安都市亮化工程做贡献的一幕。然而,蔡邕这次虽然没有伏在董卓尸首上痛苦,却极其愚蠢地在朝堂上表露出了对董卓的痛惜之情。
无论蔡邕是叹息董卓还是哭董卓,他都清楚,蔡邕根本不是在为董卓而哭,他是为董卓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而哭。毕竟,董卓虽然作恶多端,但他还有着模糊的治国理念和激进的救国理念,他对蔡邕的提拔,不管是出于自己的政治作秀还是其他,对蔡邕个人来说,那是无以厚加的赏识。
蔡邕可以说是位有着真性情的士大夫,他用自己奔流的情感来践约着自己心中那份道德准则。只可惜,他却选择了十分错误的时机。
政治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无意的举动,通过政治表达之后,就会被曲解成一桩面目全非的事件。
可王允真的看不出这点吗?
他杀蔡邕的动机,看起来未免太单薄了一些。难道,他果真逃不过士大夫好虚名的桎楛,从而想用杀蔡邕一人,使得自己当初在董卓手下曲意逢迎一事深埋在历史的深处?
“陛下,王司徒似乎不是因此执意要杀蔡伯喈。”卢植听到刘协疑虑,解释了一句道:“朝堂之上,太尉马公也曾以此怒斥王公。然王公却说欲杀蔡伯喈,实在迫不得已之事。”
“什么迫不得已。”刘协悻悻回头,蔡邕又没有拿着刀子捅王允,想杀人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
“王公曾有言,自己非是惧怕讪谤之人。”卢植亦满脸不解,但还是将王允那番话如实复述下来:“王公有言,自丧乱以来,人伦大易忠孝不存,节义耿介衰而浮华谄媚盛。蔡伯喈逃官避世,此乃无信;出仕董卓,此乃无节;卓死哀叹,此又无识。今杀一蔡邕以正世人风气,不可恃才而附奸党,此亦为矫枉过正之意。”
“哦?也就是说,他王允杀蔡邕,是为了还汉室一个忠孝节伦的美好世界?”刘协有些哀叹地望了卢植一眼,这老头儿也是读书读傻了的一份子啊。
王允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其中破绽重重,根本架不住推敲。他讥讽蔡邕没有气节,但自己何尝不是更甚蔡邕?难道仅仅说他有刺董之意,便可以成败论英雄。如此功利霸道的心机,偏偏还要冠上维护忠孝节伦风气的名头,实在有掩耳盗铃之嫌。
更何况,王允当时所处的环境是哪里?是金殿朝堂,他真心要杀蔡邕的理由,能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来?真当王允和蔡邕一样那么傻缺啊?
不过,此事刘协也没怎么过分担忧。蔡邕无论怎么说,也是朝廷大员,更是士林领袖。假若历史没有丝毫改变,王允仗着自己擎天蹈海之功,当真可以裹挟着那股威势,杀一个蔡邕来练练手儿。可历史毕竟被改变了,王允连环计之功,被刘协潜心密谋瓜分了一半儿甚至三分之二,王允就算在朝堂上喊得再凶,也不可能不经过他刘协便一刀把蔡邕砍了。
刘协真正担忧的,是那位握有一万精兵的徐荣将军。这位徐荣此时此刻的含金量,可比那位只会动动笔杆子的蔡邕强太多了。
“皇甫将军,徐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刘协宽慰了卢植两句,转头便向皇甫嵩问起了此事。心中还疑惑着,徐荣这二货,不会也跟着蔡邕一样哭董卓了吧?依他的秉性,这可能性真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陛下,徐荣将军果毅忠武,更深得练兵统御下之术,依老夫看来,汉室朝廷除却老夫、公伟、子干三人之外,唯有徐荣才能接任汉家兵权重任,此人乃国之柱石,万望陛下……”
刘协都有些嫌弃皇甫嵩的啰嗦了,摆手示意他别整这些没用的。要是不知道徐荣的价值,朕哪有时间还听你这半天废话啊!大家都很忙的好不好?
好在刘协的关切重视之意,让皇甫嵩微微安了心,老人久经宦海,汇报起刚才那点事儿来,深入浅出,几句话便让刘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在王允发现刘协竟提前离殿后,王允的表现立时焦躁了许多。不过,不得不提的是,刘协离开之后,王允寥寥几句便握住了朝堂的口舌之权,安定大局一事,他或引经据典驳斥、或勉言鼓励循循诱导,半个时辰之内,已将追悼忠臣烈士、出榜安民、处置董卓后事种种难题,列出了一个章程。以便明日朝堂之上,可由此一一同刘协商议。
可唯独讨论到论功行赏之事时,徐荣便躺着也中了枪。
王允对于皇甫嵩、朱儁、卢植这些人的功劳,均无异议,甚至,就连徐晃、王越、老邹这些人,王允也未有遗漏。唯独提到徐荣时,不可避免地说到了吕布要杀徐荣之事,吕布当即痛骂徐荣心念旧主、蛇鼠两端,私纵董卓从安门逃脱,致使汉室朝廷几乎毁于一旦。王允当即大怒,令武士扯下徐荣朝服、收了将印,打入死牢与蔡邕一同论罪。
其中,皇甫嵩、朱儁两人,还为徐荣辩解了两句,但这也惹得王允更加恼怒,以包庇董卓乱党之罪怒斥二人,甚至扬言要将两人功劳也一并抹去。皇甫嵩、朱儁等人见事不可为,只能默默住口。
正当这两人郁郁退朝之时,碰上了早在一旁等候的钟繇。故此,这一群人,便齐齐来到了宣室殿,请求刘协圣裁。
“徐荣当时未得诏命,自不可擅做主张。王允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偏偏却以此为借口……”刘协沉吟着,这个时候,他越来越看不清王允种种所为的出发点了,但他却清楚知道:“如此看来,王司徒是要快刀斩乱麻,彻底与董卓划清界限了?”
这个问题抛将出来,根本没有答案。刘协呐呐看着这几人同样疑惑的表情,知道自己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故此,他摆了摆手,又开口问道:“朝堂之上,公卿大臣便为提到过如何处置关外凉州兵马一事?”
“此事吕布倒是提了一下。”朱儁终于开口了,两只眼睛灰溜溜转了两转,虽然他语气很严肃,但他越是深思便显得那张脸越发猥琐,刘协这一刻,也真切实明白这老头儿为何要在营帐内吃独食的缘故了。
不过,朱儁的表情虽然令刘协想哭又想笑,可说出话的还是很有水平的:“老夫原本有些瞧不起那吕布,不过,今日他在朝堂上说起关外凉州诸部处置事宜之事后,老夫倒觉得有些小瞧了他。”
“哦?”刘协也来了兴趣,此时他对吕布的观感早已降至最低点,想不到这吕布还能让朱儁刮目相看:“他说了什么,莫非不是愿率帐下儿郎,诛尽那些叛逆?”
“非也。”朱儁捻了捻须,发了一声笑,因为刘协跟他想到一块儿了,但随后语气便认真起来:“吕布非但未言诛杀凉州诸部之事,反而开口令王公宽宥,请一赦令赦免凉州诸部。”
“咦?”刘协不由轻叫了一声,他的确没想到,吕布这二百五竟然会想到这点。随即赶紧又问道:“那王司徒如何是如何回复的?”
朱儁那张怎么看都略带猥琐的脸,闻言后一下变得凝重了起来,他不知不觉揪下了一根胡须,才疑惑开口道:“王公语出惊人,竟言凉州诸部本来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因其恶逆而特赦之,反使其自疑,非安定之道也,大可不必言赦!”
刘协差点被气一跟头!
王允,王司徒,你脑子真被驴踢了吗?人家徐荣两边都不帮,你说人家是董卓旧党,便要跟可怜的蔡邕一起去杀头。这会儿一群杀人无数的叛贼,你却说人家只不过听董卓的话罢了,就无罪了?
再说,如果赦免会让他们猜疑恐惧,难道不赦免反倒能使他们安心吗?
这特么什么狗屁逻辑!
你到底是真的认为他们无罪,还是想全部铲除他们?能给个痛快话不?!
可就在刘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门外的冷寿光却慌慌张张地突然闯了进来。
天子问对之时,他冷寿光虽已为中常侍,但如此冒失,也是万万不该的。就当刘协一头雾水时,他猛然发现冷寿光的脸色很是难看。
悄然接过冷寿光传来的绢帛后,刘协的脸色却猛然一下变得煞白无比!
淡淡的绢帛上,写着一行古朴阴森的字迹:凉州羌胡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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