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的朝堂从未有过今日如此肃穆,十二岁的小天子第一次没有展露出任何一丝失仪的地方,甚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间,都仿若久经宦海沧桑后的娴熟与冷漠,就连他偶尔翻看制文走神时的迷茫,似乎都有着不可言喻的深意。
“陛下,若无太大异议,便请用玺诏谕天下吧。”王允有些受不了朝堂这时的平静,虽然动作乱政之时,朝堂的重臣也大多这般沉默。可那个时候,王允却一点不担忧朝会的走向,因为执掌尚书台的他,才是最终决定董卓能做何等决定之人。
可是,面对眼前这位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天子,王允说不出为何他不由自主便会生出一丝忌惮之心。如今他的权势比之董卓时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越是如此,他心中的那丝不安便越是颤动起来。
自己,真的是在忌惮那个小天子吗?
真是好笑,自己完全没有理由会那样。
更何况,他只不过才轻轻敲点了一下制文当中的边角,于大局上并未有过任何触及。只要玺印在制文上一落,他一生的谋划和宏愿便要开始施展……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用玺?”刘协落寞地叹了一句:“真正的玉玺,还在南阳袁术帐下的一位十六年少年之手,朕又能如何用玺?”
当初董卓火烧雒阳,玉玺被攻入雒阳的孙坚所得,后孙坚战死荆州。其子孙策继承孙坚遗志,自将玉玺也一并据有。后来那位江东幼狮孙策就是凭着那枚玉玺从袁术手中换来三千精兵,继而闯入烟雨朦胧的江南,建立了东吴。
直至后来袁术痴心妄想称帝,引得曹操、吕布、刘备、孙策四路大军讨伐,袁术众叛亲离之时,他帐下徐缪这位汉室老臣,才带着玉玺偷跑入许昌,将玉玺交还与汉室。可惜,那个时候,刘协已然是曹操手中的傀儡,玉玺的唯一作用,就是在曹操的制文上用印而已。
所以,上面那番话,刘协可谓是有感而发。但王允显然已经被刘协这等态度弄得有些焦躁,他随即开口道:“陛下,事急从权,朝廷制文虽无玉玺,用上天子私印,亦乃天命,还请陛下莫要悲春悯秋。或许,后将军得此制文,自会将玉玺从孙策手中讨要过来,归还汉室也亦不可知。”
“王公如此认为?”刘协冷笑一声:“只是不知王公觉得,是后将军使臣先至长安,还是关外凉州诸部?董卓虽死,屯驻于关外一地的凉州诸部已开始汇聚至弘农陕县一地,王公主持大局安定天下,便连这等大事也不知吗?!”
这话说到后来,刘协语调已由缓转厉,他将那张制文扔至阶下,愤然叱喝道:“王公你也是朝中宿老,几经沉浮,更在豫州刺史之位上平定过黄巾之乱。可你今日这番制文,竟只言片语未提关外凉州诸部之事,莫不以为,这等刀悬脖颈之事,只要不提便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关外至少五万凉州大军,一旦兵临城下,你是要朕与朕同亡,还是你王允一人可独挡五万大军?!”
“陛下!”王允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位少年天子,果然不是他心存侥幸便可糊弄之人。他满腹韬略,怎能会忽略此事?他原本打算,昨日便将心中谋略细细告之,但又想到此乃干系汉室兴危存亡,这位少年天子向来有有主见,一旦不用自己的谋略,岂非将自己好不容易谋求的汉室希望又葬送在那少年之手?
时不待人,因此王允昨日便火速联络了朝中奥援,期待今日朝会平安渡过之后,再向刘协负荆请罪。届时木已成舟,汉室一统,他纵然被刘协憎恶,亦无愧于心。王允自忖心中之谋略,不能宣诸表面,只能于秘密当中进行。待关东勤王之军至矣,那关外凉州诸部又何惧哉?
更何况,既便关东勤王之军日程上有所耽搁,他也备上了后手。且不说长安城高墙厚,亦有五万可战之军,就说自己秘请凉州韩遂、马腾羌胡进军槐里,一旦东方弘农凉州诸部叛乱,便可让京兆、冯翊、扶风三郡实行坚壁清野,引韩遂、马腾羌胡为之攻战。无论凉州诸部抑或凉州羌胡,皆未有充盈粮草,难以为继。
到时,无论西凉人是胜是败,长安大军与关东勤王之军内外夹击,都可将凉州人手到擒来。到时,西凉军覆灭,羌人元气大伤。朝廷一方面打通了前往雒阳之路,可以重新掌控天下,一方面又消灭了西凉军,削弱了羌人的力量,可保西疆数年平安。
在这个精妙的棋局上,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机密再机密,无论让哪只部队知晓了朝廷用意,那将一败涂地!
所以,他才在制文上只字未提,更不能在朝堂宣之于口。谁知道这些朝臣的近亲心腹之人,是否已被凉州人买通了?!
可想不到,这位天子早就看破当今局势之关键,一语在朝堂上道破,又如此这般堂而皇之斥责自己。自己若无一言相对,那自己又有何颜面当这汉室之柱石,又怎么对得起昨日天子令自己录尚书事、总揽大局的殷殷所托?
思来想去,心中懊恼不已的王允只能含糊其辞道:“陛下,关外凉州诸部之事,非是老臣未有料到,只是此事干系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公,”刘协这时的语气便阴鸷起来,他走下玉阶,威凌着王允道:“你当汉室朝会乃儿戏吗?”
“老臣不敢。”
“既如此,这朝会本就是奏典朝廷大事、纲定乾坤之所,王公为何这般语焉不详?”此言一毕,刘协缓缓绕着王允身侧走了一圈,才又开口道:“莫非,王公觉得朕年纪尚幼,不配听王公奇谋高论吗?”
“老臣断无此意……”王允额上冷汗淋淋,在这尚未转暖的初夏,他瘦弱的身体犹如冷风中被摧残的青蒿。
“陛下放心,量凉州鼠辈,何足数也!若不来长安则以,来之,布愿提虎狼之师,尽斩其首。”吕布如今跟王允一条绳上的蚂蚱,见王允被刘协这般逼迫,为弥补之前驳了王允脸面之事,开口替王允解围。
刘协这下看吕布的眼神儿都有些动心了,这吕布不会真的是忠心汉室的武臣,是秘密安插在王允身边的间谍吧?怎么自己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拿长安当中的兵马说事儿,他吕布就这样上赶着送上门儿来了?
“羽林中郎将胡轸乃凉州人士,又与吕将军有旧怨,将军当如何处之?”
吕布与胡轸之间的嫌隙,朝堂尽人皆知。董卓部下凉州派系、并州派系以及朝廷禁军之间矛盾丛生,朝廷禁军因为没有领头之人,只能默默忍受。可偏偏吕布是个骁勇无敌、心高气傲之人,故此每每与凉州派系不和,例如长安郊外张辽与郭汜擦枪走火之事,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而吕布与胡轸之事,更是闹到了明面上。当初吕布初投董卓之时,还未得到中郎将之职。董卓派吕布随胡轸一起抵御孙坚,胡轸乃主将大督护,吕布只是骑都尉,胡轸那没脑子的家伙,临阵之前便声称要先斩一个“青绶”立威,吕布当时的级别就是‘青绶’,其意不言而喻。最后导致军中自惊恐,士卒散乱。吕布更是在随后的征战中给胡轸拖后腿,胡搅了一番,以至胡轸无功而返。
此事之后,吕布与胡轸已势成水火,天天将砍了对方脑袋的话挂在嘴边。故此,刘协便轻轻一挑拨,吕布几乎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臣将利刃诛之,以安军心!”
话一出口,吕布陡然感觉上当,再回头猛然看向刘协。他竟懊恼地看到,刘协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好似女子动情一般的欣悦之色,那遮掩不住的笑意,简直快要溢满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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