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的夏日让每个人身上都发懒,经历了空前劫难、死后逃生的长安百姓更是如此。数十天的日子,已经让他们从悲痛当中走出,开始在朝廷的指挥动员下重建家园。
因为他们这次确定长安不可能被攻破,所以这次建筑房舍的时候,十分地用心。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更耗时间。不过,古代的人们也没多少娱乐活动,这样的慢节奏和在夜晚凉风中思考一下日后的生活,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休憩。
不过,这样悠闲的日子显然不属于刘协。
农历壬申年,东汉初平三年六月一日。暨长安守卫战得胜的十五日之后,已修葺一番的未央宫前殿终于召开了盛大的朝会。
再度坐上龙椅御座,俯视殿下的文武百官,刘协的心态显然不再一样。
董卓在时,他不过是御座上的一具傀儡;而董卓死后,他这个天子当得其实还不如董卓在时。毕竟,董卓那个武人,心思十分简单,刘协尚可动动手脚,从中斡旋一番。
但董卓死后,刘协面对的,表现上都是忠于汉室的忠臣。但实际上,那些士大夫代表的却是另一股朝廷力量。并且,这支力量还有着十足的政治斗争经验,甚至在某些程度,他们还可以义正言辞地逼压刘协。
终于等到长安一役后,情况发生了改变。
士大夫为之秉守的理念,在滚滚的西凉叛军铁蹄前被碾成了齑粉。反倒是刘协一番离经叛道的未雨绸缪,得到了历史的救赎。
不过,已经执政有段日子的刘协,早就知晓了汉代士大夫的尿性。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这些士大夫便会这样就此低下高傲的头颅。他在等着,等着这一次,他们又会使出什么花招。
“陛下,如今计算战役损失、重建长安、安抚百姓,册封功臣之事,便是如此,还请陛下过目。”开口的,自然是署理汉朝大事的司徒王允。
这些时日,汉室最繁忙的机构,自然就属王允的尚书台。所有大事小情,全都汇报在他那里,整理统计之后,再由他拿来在朝堂上讨论。
刘协接过王允上表的制文,展目一看,果然不出意料的看到了王允驳回了天子追封卢植配享孔子之礼的册封。不过,有趣的是,王允似乎有些心灰意冷,这次并未言辞激烈的驳斥,反而采用了追封卢植为太傅的方式,期望可以抵消他们这次对杵逆君意的小小反抗。
见风使舵毫无疑问是士大夫们的拿手本领,如今的刘协声望一时无两,君威日渐厚重。若说第一次因为王允的谋划,他们还可以汉室忠臣的身份站出来挽救汉室。那么这一次长安大捷之后,他们便必须夹紧尾巴,并且还要夹得生疼也不能露出半分不满。
毕竟,刘协用自己的行动,狠狠掴了他们一巴掌。这个时候,假如再有人不识时务,那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全长安百姓的口诛笔伐。
君得民心,便如一位绝世高手得到了世间最锋利的宝刃,可无往而不胜。
这个简单的道理,他们自然明白。
所以,当刘协只是淡淡将那封制文放在一侧,未加开口之时。王允便显得有些慌张,赶紧开口解释道:“陛下,非是我等不肯遵从圣命,而是此议遭到了一个人的强烈抵触。”
“哦,何人?”刘协觉得有意思起来,他倒真想知道,如今长安还有哪个家伙那么不长眼。
不过,当他问完这句的时候,就看到了王允嘴角微微翘起的一个弧度。当下,刘协便知道自己恐怕又中王允的计了。果然王允随后摆出了一副痛惜的模样,开口道:“此人非是他人,乃是北海相孔融孔文举。”
“孔融,孔子之后?”刘协这下苦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真的有些失算了。毕竟,孔子对于他而言,已经遥远地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根本不是那样。
孔融字文举,鲁国人,孔子十九世孙。其七世祖孔霸是汉元帝的帝师,父亲孔宙是泰山都尉,他便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圣人之后。
并且,从历史的记载上来看,孔融这个人虽不属于狂妄自骄之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好相与之人——虽然,他曾留下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教导着后世的小朋友要学会谦让。
但刘协也可以想象,有着那样一位的祖先,孔融自小就会被灌输着怎样的理念。以至于可以贯穿解释‘孔融让梨’,和他这次言辞拒绝卢植配享孔子之礼此事。
他让梨之后,得到了比梨子更可口的称赞。因为,他是孔子的后人。
而他这次言辞驳斥卢植配享孔子之礼,也因为他是孔子的后人这一个纯粹的原因而已。
他自认为肩负着伟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复兴周礼一样。这样的使命感,容不得因为一个梨子而败坏掉名声,更不允许卢植玷污他祖先的荣誉。即便,那封书信上他也坦诚承认,卢植乃士者楷模。
从这一点上来讲,孔融其实没有错。反倒是刘协以恶意猜想孔融小时候让梨一事,显得他太过倾向将人从先入为主、恶意揣摩了。
不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挫折,还无关痛痒。刘协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喜不悲回道:“如此看来,倒是朕有些唐突了。既然孔文举不认可此事,那便以王公之意追封卢师为太傅一职好了。”
这一番话落,朝堂上倒是真有些君明臣贤的味道了。
不过,刘协心中明白,这不过正菜之前的开胃甜点而已。王允的这一小小反击,表面上又让士大夫阶层获得了一丝小小的优势。但代价却是,刘协那原本欣悦轻松的面容,渐渐显露出心力俱疲的失望来。
这一番交手,让刘协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铁一般的证实,令他对这些士大夫失去了最后的兴趣。
由此,他抛开了一切不必要的虚伪,直入正题道:“王公,如今长安虽定。然汉室重归一统之大业仍任重而道远,不知臣公们对此可有良策?”
这句话,才是今日朝会的真正主菜。同时,也是刘协给这些士大夫最后的一次机会。
但令刘协想不到的是,当他这话出口之后,王允的反应却十分激烈。他长驱大拜,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口中义愤填膺地说道:“陛下,老臣错了!长安一役,老臣真的看明白了,关东那些士人,根本不再奉朝廷为正统。他们非是没有接到老臣的檄文,而是一个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等所为,与那些凉州叛军又有何异?!”
王允的这番动作,令刘协一时不由又升起了一丝欣慰。王允还并不是老糊涂,经此一役之后,他还看得明白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臣恳请陛下,颁布诏书通告天下,声讨那些背君弃主之人!”王允抬头说完此句,又重重磕头泣血。看样子,这一番话,是他心中最痛彻的决定。
可刘协的脸色却蓦然一黯,他接过王允拟好的诏书,过目一看,神色立时变得失望之极。这封诏书上,毫无意外的辞藻华丽、言辞激切,甚至很多生僻的字和典故,刘协根本不认得。
但这份诏书的意思,他算看明白了。这上面说得是:袁绍你乌龟王八蛋,诋毁皇帝,意图另立伪帝,是造反!袁术乌龟王八蛋,离长安那么近竟见死不救,是造反!刘焉、刘表乌龟王八蛋,身为汉室宗亲却背弃血亲,更是造反!吕布乌龟王八蛋,我王允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跟一个女人私奔,大大的造反!
望着这封字字血、声声泪的诏书,刘协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最后竟然忍不住有些想笑。这哪里是汉室朝廷对郡县颁发的诏书,分明是一个怨妇对劈腿老公的咒骂。
并且,王允不清楚,但刘协知道,这封诏书一旦下发,只怕天下立时就乱了。
眼下朝廷虽然刚刚缓过神来,但政令是否能在关中一带畅通无阻还两说儿。趁这个时候,不想着如何赶紧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还嫌事情不够糟去撩拨那些军阀诸侯,实在属于脑洞大开了。
尤其是,你的力量分明达不到,就不要说出来。不然的话,只不过是损害自己的威信罢了。
当然,刘协也知道,这其实也是必然。毕竟,这些名士也就这尿性了。
他们极会见风使舵却往往又认不清时势,最善规划大计却不务实际,以为掌握着大义的名头,就可以自行其实的扭转和改变一切。却往往不知道,朝廷和百姓究竟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看来,作为天子脑核的尚书台,是该扫扫风气,换上一批人了。
更何况,蔡邕这个老家伙在宫中也白吃白喝够数了,再不将他那件事了结,刘协都觉得自己要亏本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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