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司徒府中。
王氏一族之人个个面色阴翳,跪立于一方灵堂之侧。凛冽的寒风从门外吹入,似乎直接吹入了这些身披孝服的骨子里。
清冷的灵堂并未摆设火炉烤盆,因为此节虽为冬季,但为保尸身不腐,他们非但不敢取暖,还不得不每日于未封棺的棺材里添加冰块,以防王允的尸体腐烂发臭。可纵然如此,朝廷始终还未降下对王允安葬一事的处置,这一月下来,王允的尸体,早已臭不可闻起来。
“兄长!朝廷到如今还未有旨意下达吗?父亲再如何也是堂堂的三公重臣,更是诛杀董贼、挽救汉室的功臣,难道朝廷就这等刻薄寡恩,要如此对待我们王家吗?”开口之人,乃是跪在灵堂第二的王允次子王景。这一个月来天天日日受此折磨,他已然受不了了。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人性的劣根性,虽然封建时代提倡孝治,但这些却约束不了人性。而王景之所以这般不耐烦,也并不仅仅因为寒冷与恶臭。而是因为,王允这一死,按照礼制,他们便必须守孝三年。
一年半以前,王景被举孝廉,眼见大好前程就要朝着自己招手。可就在那时,王允突然叛变董卓,生生毁了他仕官的道路。随后,朝廷大肆封赏百官,王景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可想不到他这位老爹又跟当朝天子杠了起来,为彰自己的清廉无私,王允生生就没在功劳薄上提到王景的名字。
两次仕途被毁,王景对王允的怨念已然颇重。随后王允抱病在家足有一年,朝廷这一年的风向看起来也不再那么针对王家。王景又闻天子有意取贤的心思,自己之前的孝廉之身自然有望复出,可想不到就在这个时候,王允又忽然一命呜呼!
由此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王景对王允的离世是怨念多过感恩的。王允的长子,身为当朝侍中的王盖自知王景刚才一番话讥讽多过真心,也只好敷衍了一句道:“天子圣明,处事公断,我相信这祭天大典后,朝廷诏令定然很快便会下达的。”
“哦……那可要快点啊。”王景还未接口抱怨,又一句不阴不阳的话便悠悠传来:“我可是听说,人死后要走黄泉之路的,那里通体彻骨无比。而我们这些不孝子,又没日没夜的往父亲身上倒冰块儿,这岂不会寒上加寒吗?”
“住口!”王盖忽然怒气勃发,冲着那开口之人训道:“你这话究竟是何意思,莫不是在影射诽谤朝廷?!这话要是传出去,你是不是想让我王家彻底断送才甘心?!”
“怎么?他朝廷能狠心做出如此对不起我王家的事,我王家之人竟连一口怨气都不能吭?”这位油头粉面的青年,乃是王允的小儿子。王允老年得子,对其宠爱的不得了,以至于这王定比王景还不如。
“混账!”王盖听王定今日竟说出如此可导致王家覆灭的狂悖之言,登时站起,一脚踹在了王定脸上,将他踹了个倒栽葱后犹不解恨,大骂道:“都怪父亲平日太过宠溺于你,我王家时至今日已如履薄冰,你等还不知凶险,口出狂言……啊!”
话未说完,王盖当时就便痛呼一声,原来爬起来的王定一手抄起了灵堂上一方陶塑,直接砸在了王盖头上:“什么狗东西,敢教训小爷儿?说父亲最宠溺我,那侍中的位子是谁坐了?你这个长兄不想着为王家长脸,光知道在家里横,别人当你是根葱,我王定可不怕你?!”
“放肆,长兄如父,你这杵逆的东西!”一旁的王景这时也跪不下去了,王允已死,若说他还可能仕官,自己这位侍中长兄就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再说,往日王允在时,他便多受王定欺辱,如今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登时就抓住王定殴打起来。
这三兄弟一开打,剩下那媳妇更是战火开启。大家族中妯娌之间一向不睦,争长取短的口舌就没消停过。王允在时,尚能有人压制,可如今见自己男人都撕破脸了,这些女人自然也不甘示弱,一个个扯衣揪发、吵嚷叫骂打闹起来。
顿时,冷清的灵堂一下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而就在王允的儿子、儿媳这等丑态尽出之事,灵堂最隐秘的一处,一位少年却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好似在看一群粗鄙的野猪争食。他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叫停这场纷争,悠悠忘了那灵堂中薄薄的棺木后,才缓缓起身离开了这他呆上一刻都感到恶心的灵堂。
一回到自己房中,他刚才阴鸷的脸色就略有回转。此刻,他的屋中,一人正在伏案奋笔疾书,此人头发略见斑白,脸型极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锥子。
“先生真有闲情逸致,此刻竟还能挥毫泼墨。”王凌看着此人,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警惕、有感激、同时也有一抹说不出的厌恶。他见刚才自己一句话并未引起此人注意,便又不无讥讽地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刺杀天子一事,失败了!”
“我已知道了,”此人声音尖细锐利,好似铁枪尖在铜镜上摩擦的声音。他对王凌的话恍若未闻,也不抬头,继续在写。直到这一页纸都写满了墨迹,他才心满意足地吹了吹气,把毛笔挂起来,用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向堂下的王凌望去,微微一笑道:“否则,你以为我又为何要与主公回信?”
“主公?!”王凌听到这人终于说出了这两字,耳中彷如晴天霹雳,连心脏登时都慢了半拍。虽然,他早猜到此人幕后定然还有黑手,但却想不到他今夜便如此轻松坦然地承认了:“你家主公,究竟何人?”
“王小公子聪慧过人,智计无双,封台祭天大典一谋惊天动地,足有司徒老大人连环计遗风。老夫不才,就请王小公子猜上一猜,我家主公究竟何许人也?”这老者笑眯眯地看着王凌,仿佛在鉴赏一件刚烧制好的土俑,目光里充满了贪婪与后生可畏的惊叹。
“用不着那么麻烦,”王凌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似乎对这人失去了耐心:“你们袁氏一族真是贼心不死,前有袁公路刚被汉室击伐得丢盔弃甲而逃,后便有袁本初派你潜入天子的后院引火。袁家四世五公,久沐汉室恩泽多年,想不到朝廷最终竟养了一群白眼狼!”
“好!”这人听王凌果然一语道出他幕后身份,非但不恼,反而捋髯大笑道:“小公子莫要以五十步笑百步,我家主公筹谋汉室,为得是天下黎庶重归安宁。可你谋害陛下,图得只是一己私仇。今日不谈这些名利之争,我许攸旦且问你,可愿归于主公帐下,推翻这伪朝假帝?”
王凌听许攸说完此话,当即便想开口反驳,可许攸此时却好像已然看破王凌心思,一双三角眼直直地盯着他,胳膊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等待着王凌的回答。
王凌今年不过弱冠之年,久在长安从未外出游历过。纵然饱读诗书、聪慧过人,但在心理战上,还远非许攸这种久浸阴谋的能士对手。他有些窘迫地把视线挪开,然后觉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气挺直胸膛,却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切又被许攸看在眼里,令许攸的眉头不自然又挑高了一分。
见自己终于镇服住了这位少年,许攸又转变了口气,开始温情攻势道:“司徒大人一心为社稷,我主久慕其高义。只可惜司徒大人立身高远、卓尔不群,我主想聘为军师久矣却难偿心愿。今日见司徒大人有此高侄,真令我等欢心。”
“司徒大人一生为国,可换来的却是什么?伪帝心性寡凉、喜弄权术,乃眦睚必报之人。司徒老大人劳苦功高,对汉室更有再造之恩,可最后只因为天下计,惹怒伪帝,便再死后月余都不能入土,还要每日忍受冰魄临身之苦。如此刻薄寡恩之朝廷、狠毒无常之天子,难道就是王公子……”
“够了!不要再说了!”王凌听着许攸一句句锥心的质问,心痛如绞。同时,他更知道,那天子纵然如许攸说的那般不堪,但智计谋略却乃一等一的天才。封台祭天刺杀一事毁于一旦,他定然已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进而揪出自己,不过早晚之事……
许攸见王凌脸色煞白,知自己已然攻破王凌心防,静静捻须,只吐出最后一句:“公子若有宏图之志,冀北当乃一展之地!”
“好,我随你入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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