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暗潮汹涌的河内城时,天幕已变成黛蓝如宝石一般的颜色。信鸽在河内城盘旋一阵后,终于望到了自己久别而熟悉的家。然而,就在它准备下落的时候,随着弓弦一响,信鸽应声而落。
司马懿捡起信鸽,那张如狼一般的脸上浮现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一旁的刘协静静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却又如司马懿一般期待着那信筒中的信件。
好在司马懿还懂一点人情世故,捻出信纸后先交给了刘协过目。刘协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立即面如土色,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而死板。他随后欲将信件交给司马懿,却被司马懿摆了摆手。
“没什么好看的,”司马懿漫声应道:“张杨为人虽然粗俗,但却有容人之量。又在朝廷体制里混过一段时日,早就被那些满脑子仁义的士大夫给荼毒了。平日里捉到逃跑的士兵,往往也只训诫一番便将人放了。他如此宽纵手下,不出现一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反倒是怪事了。”
刘协听司马懿这胸有城府之言,便知司马懿早有了应对之策,不由升起了考校之心,开口问道:“那你可知这封信的主人是谁,知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这有什么好猜的。”司马懿无聊地拉了拉弓弦,表示若不是为了将计就计,他连刚才那支箭都懒得射:“张杨手下的心腹战将,不过眭固与杨丑二人。杨丑虽为人粗横,然仗义每多屠狗辈,想必这杨丑是不会做那吃里扒外之事的;至于那个眭固嘛……”司马懿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脸上的笑容已十分明显。
对于眭固此人,刘协也是有一点印象的。此人投奔张杨就是眼前的事儿,界桥一战前后,黑山诸贼向东侵犯魏郡,于毒、白绕都被当时担任太守的董昭打垮,惟有这个眭固见事不妙,早早逃之夭夭,率部投奔了张杨。这个巨寇素来以心思诡秘著称,而如今张杨又收留了董昭,若说他没有一丝不忿,打死刘协都是不信的。
“张郃用兵以机巧著称,此番被吕布与赵云所败,必然不会再与此二人正面交战。如此算来,张郃想必应让眭固控制了河内兵权之后,假借张杨之名将二位将军迎入河内,继而只需在接风宴会上埋伏上几十名刀斧手,纵然吕布与赵云武技盖世,却也挡不住眭固在酒中加些作料……”
“既如此,你又当如何应对?”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如今张郃和眭固想做什么,已然水塘中的鱼一般清清楚楚摆在我们眼前。草民想问的,倒是陛下您究竟想如何?”司马懿有意放慢了语速,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刘协的神情:“若陛下只想尽快了解此事,自然有快刀斩乱麻的方法;若陛下想借此再予袁绍一记重创,也非是不可能。”
这一刻,刘协也同样望向了司马懿那张年轻而自信的脸庞。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在未来能够篡了曹魏的基业,并不是偶然。
仅仅通过一鳞半爪甚至可以说纷乱无章的信息,便可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剥开无关的枝叶,看破并预测出整个事件的面貌和发展方向——这份儿才能,简直可用叹为观止才形容。
最令刘协感到一丝恐惧和无奈的是,在整个事件当中,司马懿始终没让自己参与进去。对于他来说,这场无论谁输谁赢的战争,不过一场游戏,一场展示他枭雄才智的试验而已。
这样一位才智高绝、性情飞扬的年轻人,就如下着一盘以天下为棋盘的棋手。稍有不满,他便可能将整个棋盘摔烂,然后再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摆上一局。
至于刘协,则没有任何牵制他的把柄,因为司马懿生下来便什么都不缺。既然他觉得有所缺憾,也会亲自动手去取。
将这样的一个人收入麾下,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
“黑山南面更无州,马放平沙夜不收。风送孤城临晚角,一声声入客心愁。”刘协苦涩地拒绝着杜牧这首《边上晚秋》,忽然觉得这首诗很是应时应景。因为,此刻他真的很愁。
司马懿似乎没想到刘协能够这般出口成章,且还如此匠心独运。待想明白了刘协究竟为何而愁后,他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明日之事如东流水,尚未可知。与其在此杞人忧天,不若先将眼下之事处理好。”
被司马懿教训了一顿,刘协止不住晒然一笑。司马懿说得不错,事情都还未发生,自己就在此凭空担忧,实在比那杞人还不如。正好他心中也有一事,便脱口道:“朕既不想简单了解此事,也不想再给袁绍找什么麻烦了。朕想的是,借由这一时机,撬一撬并州黑山贼的根基。”
听到‘黑山贼’这三个字时,司马懿眼神爆出一团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刘协道:“陛下果乃胸怀天子之人,这场游戏,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对付黑山贼,于司马懿来说,不过是将游戏提高了一丝难度,令他更加兴奋而已。但对刘协来说,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虽然一穿越过来,他就继承了这个时代最虚无也最宝贵的汉室正统头衔。但同样,刘协身为汉室天子,也有义务必须先替他那个便宜老爹擦干净屁股。
黑山贼兴起于中平二年,也就是黄巾大起义的第二年。那一年,雒阳发生了火灾,大火从南宫燃起,急速蔓延,以至自皇宫复道以南所有的楼台殿宇无一幸免。整个雒阳城被火光映照着,夜晚都犹如白昼相仿。
大火一直烧了半个月,直烧到南宫建筑群完全化为瓦砾焦炭。
刘协那个便宜老爹,目睹惨状惋惜不已。痛定思痛之后,不顾民生困苦,竟决心要修复南宫,而且要将它建得比当年光武爷刘秀修的还要宏伟。于是就在南宫废墟上当即传旨,宣布天下赋税提高为每亩十钱。
刘宏想用这种方式凑钱以支撑南宫的工程,但是提高赋税直接导致的,便是河北黄巾再起,活动于黑山一带的起义军首领张牛角、褚飞燕等人不堪苛政盘剥,扯起了大旗、拉起了队伍,大肆劫掠官家府邸推翻地主土豪。
由于朝廷的主力军尚在西北,对河北这一次暴乱又没能形成有力的镇压态势。一时间,各种名号的黄巾小头目比比皆是,姓李的大眼睛头领就自称“李大目”,个子高大又一脸大胡子的就自称“左髭丈八”,官婢奴隶出身的首领就叫自己“左校”,嗓门大的叫自己“雷公”……
接着什么刘石、黄龙、郭大贤、王当、孙轻、于毒、白绕、睢固、浮云、张白骑、罗市……各种各样的匪号满天飞,常山、赵郡、中山、上党、河内等地的山谷密林之间,无处不见黑山军的影子,朝廷已经无法控制,只能紧守城防,避免他们抓住可乘之机。
面对这么严重的危机,汉灵帝刘宏又玩儿了一手令刘协惊掉下巴的把戏。他一方面改任丁原为并州刺史,协同那时还是前将军的董卓镇压叛军;另一方面,为了化解白波黄巾与黑山黄巾的联系,又派使者拜黑山军首领杨凤为黑山校尉——这简直就是两手儿抓,两手儿都硬的节奏。
只可惜,汉灵帝终究是个蠢材。站在董卓的立场来看,一方面是苦哈哈榨不出多少油水的黑山贼;另一方面却是富庶繁华、遍地黄金的雒阳。该往哪方面打,就是傻子都能算清账。再加上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也不争气,终于给了董卓入雒阳的机会。
董卓当权后,面对黑山起义方面,更是直接采取了息事宁人的策略,他任命其首领张燕为平难中郎将,默许他在黑山一带划地自治。自此,黑山贼彻底作乱并州,年年血腥仇杀,大小**不计其数,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已如家常便饭。刘协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山贼荼毒黎庶,痛苦不已。
所以,假如有可能,刘协更愿让这次机遇带上一丝脉脉的温情。至少,给并州那些翘首以待的百姓一点的希望。
“陛下,不得不说,您慧眼如炬,正好选在了黑山贼分裂的这一大好时机。”司马懿仔细思忖了片刻,随后那冷峻的面容变得更加冷漠了一丝,对着刘协说道:“不过,黑山之疾于汉室而言,已病在腠理,陛下若想痊愈,绝非一日之功。”
“呵呵,我有病,你有药。不管怎么说,有药总比没药吃的好。”刘协惨然一笑,忍不住调侃了自己一句:“看来,自从之后,朕恐怕药不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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