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从陈留回到了长安,这时不管他本人的心情怎样,也不管他本人想要做什么,他都被一股空前炽烈的热情给包围了。回望汉室历史,自从董卓乱政以来,汉室的威仪就开始了沉沦,百姓们彻底失去了安定平和的好日子,整个汉文化开始了空前的衰落。
不断地厮杀掠夺,不断地狼烟野火,生民涂炭,直到刘协横空出世,他居然只用了短短的三年多时间,就让关中重回安宁,让破碎不堪的汉王朝州县渐渐地重新捏合成形,开始复原。
至于说这次征伐,百姓们并不关心是否诛灭了曹操,他们只知道,汉室的铁骑出击越远越频繁,他们的和平和富庶就会更稳固。只要有生之年看到汉室威武的大军,隆重而壮烈地踏出和踏入城门,大汉的江山终究会一统,复我神州!
然而,虽然关中百姓的反应出乎刘协的意料,但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因为在归途当中,他才收到了钟繇压了一月有余的噩耗:汉朝第一名将皇甫嵩、第二名将朱儁两人双双病故。
这是汉朝一个时代的终结。
刘协虽然没有亲临,但他可以想象,当初在汉朝最岌岌可危的时候,当漫天的黄巾犹如阴云雪崩一般笼罩席卷整个神州大地的时候。是这两位名将,临危受命,忍受着朝政昏庸、民愤如仇,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谋略、智慧和坚忍不拔的心志及无以伦比的坚贞,挽救住了即将覆灭的玉柱,没有使汉室火德蒙尘。
不得不说,钟繇是很了解刘协的一位好臣子。这次迎接大军班师,他并没有在未央宫前设台,而是在告知了太尉马日磾、司空张温等公卿大臣后,令满朝文武在英魂冢等待汉室天子迟来的祭奠。
长安城外,山脚下。风吹动汉字大旗。
朝臣肃穆当中,刘协很意外地看到了一身素衣的伏寿,静静等着自己的归来。正当他有所不解的时候,太常种拂小声告知刘协:“陛下,两位老将军后事期间,皆由皇后代天子之劳安排。”
刘协默默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伏寿面前,就像两人当初成婚那一刻,牵起伏寿的手对着两座还算新的坟墓深深一拜。身后满朝文武再一次震动不已,既为天子与皇后对两位老将军施如此大礼所惊愕,也为天子又一次当众扶持皇后威仪而震撼。
但在这个时刻,没有人敢说什么。那一次的祭奠,无声、整齐却又凝重肃穆。
所有的祭祀仪式完毕之后,刘协似乎还不愿离开英魂冢,风吹动他的长发,如同秋后原上的悲草。他依次走过卢植、马腾、皇甫嵩、朱儁的墓前,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由自主地停在马腾墓前,轻轻抚摸着墓碑。
满朝文武望着他们年轻的君主,都在等着什么。他们知道,这应该跟关西的马超有关。
可良久之后,刘协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弯下腰,用力地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向前走了几步,更专注地望着这四座坟冢,半晌,缓缓地扬起手,一阵风过,那泥土吹散了,顺着他的指缝洒了下来。扑扑地落在了坟冢上。
“列位英臣,你们都走得太早了……”刘协的低语,只有距离他最近的伏寿能听到。
这时候,太尉马日磾被人搀扶着颤巍巍走来,他享有见君而不拜的优权,但仍旧费力地坚持拜伏在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奏章:“陛下,此乃皇甫将军、朱将军两人联名最后一次向陛下上奏的安凉之策,恳请陛下过目……”
接过那张奏书,刘协不由悲从中来,奏文上刀削斧刻一般的字体,工整写道:“臣伏惟凉州所以有逆不止者,各由汉戎不同俗也。汉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此百年来汉戎征伐不休。”
字迹到了这里,渐渐开始扭曲,隐有斑斑血痕未尽:“然陛下苍天之子,奉行生生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民,汉、羌、胡、匈奴、鲜卑、乌桓皆王土之臣,陛下何分彼此?臣闻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肉,及溺呼船,悔之无及。汉当以包容之心,穹笼四野,凉州羌胡之患当因地制宜、恩威并施,方可一劳永逸,陛下圣明仁德,当早有此心,臣惶恐多言,勿望陛下……”
奏文到了这里,终于断绝,然刘协却终于忍不住心潮涌动,突然扑倒在皇甫嵩与朱儁灵前,向早己逝去的两位名将痛哭告别——“义真、公伟……何以弃朕如此之早矣!”
假如说满朝公卿都还不知道这封奏文的用意,刘协却在看到一半的时候,便知晓了皇甫嵩和朱儁的苦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终究成为他不可能违背历史大潮的铁律。不论他再如何安抚匈奴、如何想方设法打民族大融合的擦边球,却也只能如履薄冰,生怕一个过界的举动,掀起大汉民族主义的反扑。
然而,今日有了皇甫嵩和朱儁的遗表,他们两人就相当于将这所有风险和唾骂给背负了过去。刘协知道,千载之后他们两人必然名垂不朽,可在这一千年之间,两人说不定就会成为青史上口诛笔伐的罪人。
不计生前功,不惧身后名。
两位汉朝名将当真做到了‘纯臣’的境界,是真真正正为苍生、为公义的忠烈伟人,而不是什么清朝那奴颜婢膝的伪纯之臣。
刘协穿越至此,能曾与这两位相识,当是至高的荣幸!
“陛下,两位老将军还有遗言。”太尉马日磾努力地拉起刘协,同样悲痛不绝,却还是坚持着说道:“两位老将军知陛下班师之后必然会来祭奠,便托老臣转告陛下大不可如此蹉跎时光,待凉州之乱彻底平定,再来这坟前告知他们一声,他们便可九泉无憾矣。”
“朕,知道了。”刘协再一次回望一眼这英魂冢,想着两位名将就此埋藏黄土之下,此后只与秋风冷月,鬼火流萤相伴相依,或许会孤寂一些。不过,相比起历史上两人悲惨的结局,他们此刻这样铭刻在汉朝百姓心中,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只不过,当刘协即将离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马日磾静静站立在了马腾墓前不动。起初刘协以为马日磾年迈,可看着他瘦弱枯槁的身子渐渐颤抖起来时,他却忽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急忙跑到马日磾身前,刘协看到马日磾已面色铁青。想想人终难敌岁月残酷,马日磾今年已经古稀之年,此番又触景生情,大悲郁胸,可能就要不行了。
“张机!华佗!”这个时候,刘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两位汉代名医的名字,期望两人可以用他们的回春妙手,为马日磾延续一些寿命。
“陛下……”然而,这时候的马日磾在被刘协搀扶放倒在地的时候,脸色却奇异的红润了起来,嘴角也带上了一丝笑意:“老臣今日至此,心中便早有预感。皇甫义真与朱公伟都去了,老臣似乎也要弃陛下而去,万望陛下恕臣这些年尸位素餐之罪……”
“不,汉室天下未平,朕还需仰仗太尉!”刘协疾声痛呼,他真的难以承受一日之内竟要连失三位肱骨擎天重臣的悲痛。
“陛下毋须多虑,我们这一代人,早该故去了。汉室动荡之时,我等忝为要职,却无力回天,令陛下蒙羞受辱。今见陛下雄才伟略,后进之臣又远胜我等,臣死而无憾。”说到这里,马日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张温,缓缓吐出了一句很诛心的话:“既不能匡扶汉室,便需退位让贤,老臣糊涂,至死仍为名利所累……”
张温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如今汉室司徒空缺、太尉马日磾即将故去……剩下他这个司空在位时毫无建树,再联系陛下始终空悬三公之位。猛然间,他似乎便明白了什么。
“平凉之策,皇甫义真和朱公伟抢了老臣一步,老臣只能遗言附议,也算联名上奏了。至于靖平海内之事,陛下英武有为,谋略过人,又有后进良臣名将襄扶,老臣亦然不忧……”
说到这里,马日磾伸手颤巍巍地想抓住些什么,刘协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可马日磾的目光却望向了马腾的坟冢,忍不住流下一滴泪,悔恨地向刘协说道:“老臣无能,至死只能给陛下凭添困扰。然我与征西将军毕竟同出一脉,马超虽鲁莽灭裂,却终为一代骁将,恳请陛下念在故伏波将军之功,务必出兵凉州救出那不忠之臣……”
话音刚落,朔风忽至,静穆的英魂冢前,马日磾的手忽然一沉,就此溘然而逝。
刹时间,哭声大作,泪飞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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