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这等事物,在汉代是有过辉煌历史的,不过,那段辉煌历史酿造的结果,就是王莽同志篡了大汉王朝的宝座。但终其整个封建王朝,这种迷信活动却始终没有断绝过。其根本原因,除了生产力极低,导致人们无知之外,就是因为这种活动,其实还是平民百姓与统治者沟通的一个桥梁。
统治者阶层要统御万千百姓,不用这些迷信活动搞点神秘,就不可能让百姓们心甘情愿被统治。而百姓过得好或者不好,也需要有个渠道能反映给统治阶层。于是什么祥瑞和灾厄就应运而生,董仲舒甚至还系统地搞了个什么‘天人合一’的理论,说什么‘有德’治天下就天降祥瑞,‘无德’祸乱苍生,就会频遭灾厄。
但这种理论在寿春显然行不通,上天假如真的有眼的话,就该降下一道雷劈死袁术,而不应该让他还一心坐着自己可以拯救整个天下的美梦了。
“袁术已经同意了?”端木正朔惊讶地端着手中的药汤,听着梁习的汇报,他都有些不敢置信:“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只去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就搞定了?要大搞祥瑞,就得承认有上天、有神灵,这些谁亲眼见过?而且用最笨的方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禅就能让天下一统,为何之前各朝各代都没几人做呢?”
梁习这时候看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咱能别提见袁术那事儿了吗?”说完这句,他似乎又感到有些可笑:“祥瑞这种事,本来就是你们锦衣卫提出来的,袁术贼心猖乱,一心求死,听你的意思,怎么还好像舍不得一般?”
“这根本就不是你想象地那么简单,我们那位天子,虽然英明神武,但也向来粗枝大叶。对于这种事儿,他一般都是指出行动大纲而不负责具体行动的。我们这里要是不沟通好,那到时候恐怕是会出问题的。”端木正朔有些急了,有时候领导太放权也不好,例如这事儿虽然他大概知道该怎么弄,但真正实施起来,一些细节不跟梁习沟通好,真的很容易暴露身份的。
更让端木正朔绝望的一条——天降祥瑞,那么容易啊?!你是二郎神啊,上帝是你老舅?
要整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祥瑞’,那得多大工程?潜伏在寿春城里的各个都是锦衣卫总旗、副百户的精锐,万一因为这件事兴师动众暴露了身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更何况,寿春城里可不只有锦衣卫和靖安曹,天子预测刺天曹和孙策那支密间已经针对汉室的事儿,端木正朔也已经知道了。
“放心,陛下的确看似粗枝大叶,但关键核心之事上,他却从不会掉以轻心。你以为天子那封密信当中,为何偏偏提到了‘河出图、洛出书’一事?”梁习悠悠看着端木正朔,但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这个胖子身上。他只是想通过这个据说被天子亲手调教过的锦衣卫,看出那位少年天子的一些影子。
但越是观察,他越是觉得那位天子深不可测。表面看他传递给了锦衣卫一个任务,但事实上所有劳心的事情,却都是靖安曹的工作——这让梁习有些气馁,莫名感觉自己成了汉室的工具一般。
可端木正朔却苦思冥想不出什么‘河出图、洛出书’的用意,无奈只好向梁习请教道:“陛下的用意?……”
“陛下是在告诉我们靖安曹,古时的祥瑞也都是人为的。所谓‘河出图、洛出书’这样的文明源头,就是当时的君王深信不疑,并郑重昭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着相信,事情也就三人成虎,由假的变成真的了。”
“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蛊惑袁术也相信人为祥瑞一事?”
“正是。”
“那这事儿你可办成了?”端木正朔有些迫不及待,要是袁术默认了这种所谓的‘祥瑞’,那锦衣卫暴露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假如袁术有意纵容,那即便有人发觉,袁术非但不会听信什么锦衣卫的论调,反而会嫌一些人狗拿耗子坏自己的好事儿。
“我只是随意点拨了两句,真正要去坚定袁术这份心思的,还得是别人。”说完这句,梁习慢悠悠地便走出了端木正朔这充满了恶心药味的房间。他知道,自古以来陪着领导身边装神弄鬼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种对自己以后名誉仕途有影响的事儿,天子都让自己的锦衣卫避而远之,他梁习如此咸达机要之人,又怎么可能去沾染过多?
也就是同一时间,袁术在空旷的莫愁殿中,仔细思量着今夜梁习跟他说到的祥瑞和封禅一事。
他出身四世三公之家,本来受儒家‘敬鬼神远之’教育的。但偏偏他不学无术,整日在雒阳城中跟一些道士、方术之人厮混,对于这些鬼神之事又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例如当年灵帝死时,他袁术便亲眼看到一只雌鸡变成了公鸡引吭打鸣。
那是什么,牝鸡司晨啊!
随后何太后不同意何进诛杀宦官,导致何进深陷北宫被人割了脑袋,他和一群士大夫冲入皇宫杀了一个天昏地暗,直接导致了董卓入京。这样的事件,牢牢印在了袁术的脑中,所以才使得他对于谶语一事深信不疑。可若说一切上天早已注定,那他这般跟上天玩弄心眼儿,会不会惹得上天不悦呢?
这样的心理,让他既承认梁习的主意是千古一策,但同时也有些担忧,害怕上天的震怒,把本来他该得的皇位再收回去。
思虑万千之下,袁术忽然开口对着空荡荡的宫殿问道:“‘河出图、洛出书’,真有其事?”
“假的。”灯火照耀不到的一处角落里,走出一袭仙风道骨的身影。此人身高八尺、三绺长须飘然,一身道袍更衬得他有得道成仙的气质:“上古愚昧,是圣人为了教化天下,才借这些神怪之事,让百姓信服。”
袁术心境恍然一松:本来嘛,谁能相信一匹马从黄河里跳出来,背上驮着上帝赐给伏羲氏的图案,让他创造出八卦?再由一只灵龟从洛水里浮上来,把刻着红色纹理文字的“天书”交给大禹,要他写成《尚书.洪范九帱》的?
不过是比喻,不过是骗局。
“可圣人如此愚昧世人,难道就不怕神灵震怒?”袁术随后又有些疑惑,在军国大事、在沙场征伐时,他向来乾坤独断、说一不二的。可在这种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他就跟一介普通愚昧的百姓无二了。
“将军,事在人为,人定胜天这些话并不是毫无根由的。我等修道之士,要做的就是窥破天机、顺天而行,若天意早就昭明,而人却仍旧碌碌无为,也便只能任由时机蹉跎而过。那时的天意,也就不再是天意了。”
道士缓缓露出真容,令人不得不承认,这人生了一张清矍俊朗的好面容。他一举一动也都好似经过刻意调整一般,带着一股子让人如沐春风的信服感觉。假如梁习在场的话,定然能够一眼认出,这位就是靖安曹安插在袁术身边已然半年之久的河内符术方士张烱。
随着张烱刚才一番话落,袁术的脸色瞬间就开朗了,显然某个心理难关已经迈过。这天晚上,两人便对‘天命’这个话题展开了一番深入的探讨,直至红烛燃半,袁术再度提出了同榻而谈的请求,这位张烱方士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羞怯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场由遥远长安宣室殿中酝酿的阴谋,在寿春这一地方借由几人之口,便在袁术的心底彻底发芽,以至于迅速蔓延成遍地勃勃的野草。那一夜红烛燃尽之后,这片地方就此陷入一场疯狂迷乱当中,直至一朝梦中花破碎,人们才知道虚妄的执念有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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