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大人,还请下马解刃。”那是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曹操不得不承认,这只手比起乱世当中不少女子还要柔腻几分。而手的主人站在辕门之内,躬身肃目却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让他说出的那番话既充分昭示了汉室的威仪,又不带半分指责之意。
“此乃征战之时,一切礼仪就简,尔等阉宦之人焉敢横加阻拦?误了军国大事,可是你担当得起的!”曹操身后曹洪驱马上前,对着冷寿光喝问道。
曹洪当然看出这是汉室给曹氏的下马威。自军此番前来是为了谋夺庐江的,自然不能弱了气势,上来就被汉室压一头。而有些话,曹操是不能开口的,这时候属下站出来偶尔犯下浑,便是十分必要的。
都是政治士族圈子里混出来的人物,这些不必宣诸于口的暗自较量,谁心里都清楚。至于有效没效,那就要看双方的气势和手段了。
看到曹操并没有喝止自己的部下,冷寿光一抬眼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他瞟了曹洪一眼后,又低下了头:“正因为此乃征战非常时刻,诸位才只会被勒令解除兵刃。否则,无诏觐见,按照礼制当由虎贲锐士利刃夹身方能入内。”
“你!”曹洪登时大怒,手中马鞭扬起,便想给这个阉人一记教训。可就在这个时候,冷寿光微微侧身,让曹操看清了他那身衣着腰畔缀着的细密玉穗。曹操可比曹洪见识多一些,当即认出冷寿光身上这一套暗黄色的装束,可是要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被当值的高阶宦官穿在身上的。
汉室已将这次觐见提到了礼制的高度,一旦曹洪那鞭子抽在冷寿光身上,那别提什么庐江之事了,刘协立刻就有借口,将曹操头上好不容易才谋求回来的兖州牧帽子给摘回去。更不要说,此时曹操还只是暂行兖州牧事。
“子廉,休要胡来!”曹操赶紧开口,赶在曹洪鞭子落下之前拦住了曹洪。而冷寿光就静静站在那里,未曾动过一步。甚至就连神色,都在可惜那一鞭子没伤他分毫一般。
第一次的交锋,就这样匆匆结束。曹操不得不下了战马,解下了他的倚天剑。甚至还被虎贲精锐仔细搜查了一番,才被放入了辕门之内。
紧接着,冷寿光就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尽心在前方为曹操引着路。汉营的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在营盘之中七扭八转,迂回着通向中军大帐。曹操一路走一路看,只见周围的军营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一队队巡营士兵精气十足、整然有序;粮草辎重堆积如山,守备森严。
单看这营盘的布置,曹操已能感觉到刘协胸中韬略,果然非同小可。同时也领悟了刘协始终表现出来的用意——炫耀汉军的兵势之雄。
而曹操也不得不承认,刘协的目的达到了。
一行人大约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来到硕大无朋的中军大帐前。一名身穿锦绣战袍的汉子抱着一把样式古怪的长刀矗立在帐门口,此时看到曹操到来,他以锐如鹰隼一般的眼神死死扫了一遍曹操,看到曹操身上的确没有可能藏匿刀刃后,才开口道:“曹府君请进。”
曹操皱了皱眉,这人身上草莽气息十分浓重,但面相却又略有些熟稔。曹操驻足微忖,不由迟疑地问了一句:“阁下可是帝师王越爱徒史阿?”
史阿面色不变,只是很冷漠地点了点头:“府君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曹操一愕,史阿这句话是在告诉曹操,天子就等着他来呢。这句话算是客气,也算是提醒:莫要耍太多花招,还是恪守臣子本分为好。
曹操胸中一怒,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沦落到了被一介草莽之士鄙夷的地步,不由眯眼说道:“史将军是在指点曹某吗?”
“史阿岂敢,只是还有幸苟活在这乱世,不禁感慨一番而已。”史阿又一句阴阳怪气地讥讽过去,令曹操胸中怒火更盛,虽然他不能拿史阿怎么样,但若较真起来,一个‘侮灭郡守’的罪名史阿还是逃不掉的。
可就在曹操准备动怒,想着稍微反击一下的时候。一旁始终冷眼旁观的冷寿光,却悠悠开口道:“曹府君莫要见怪,史校尉乃徐州人士……”
就这么一句话,曹操心神剧震,面色羞赧,再也没有底气站在史阿身前,匆匆进入了中军大帐——屠灭徐州之事,永远是曹操一个洗不掉的污点。而刘协故意让这样一个人站在帐门外,其实跟刚才曹洪呵斥冷寿光用意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就是刘协用得更高明、效果也更成功一些罢了。
刚迈进宽大的军帐,心绪不宁的曹操又不由一怔,心中一紧,停下了脚步。
四五十名盔明甲亮的将军分成左右各三列,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草席上正襟危坐。
通过他们身上的杀气,曹操能够感受到,但凡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战将,无人不是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豪杰之士,这些人一个个意志高昂,充满了猛壮之气,却偏偏鸦雀无声,使大帐呈现出一派严整肃杀的气象。
但是这些人造成的震慑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那个正对着自己微笑的人。
和一年前跟自己在兖州谈判时不同,刘协的身量显然更颀长了一些,一身戎装套在身上,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只不过,令曹操惊愕的,是这时刘协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却翘着腿正用一把精美无比的匕首削着指甲。那懒懒散散之间透露出来的自若和从容,仿佛天下什么事儿都不过手指上的指甲一般,只需被那利刃轻轻一削,就可消失不见。
曹操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柄匕首的刀鞘,只见那刀鞘上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镶嵌了七颗价值连城的宝石。那一瞬,曹操终于记起了他曾经也摸过那把利刃——七星宝刀。
七星宝刀原为司徒王允所有,曾经曹操持此宝刃欲刺董卓,结果被吕布撞见。只好以献刀的借口仓惶逃出雒阳,随后董卓被诛,那柄宝刀便下落不明。
当然,这柄宝刀其实算不上什么,但它的存在,其实却无意提醒了曹操当年的无能和无力。面对威凌天下、凶蛮暴戾的董卓,曹操也只能避其锋芒,可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却一手终止了那个可怕的时代……
也于是,接下来曹操看着刘协那双眼睛,就感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周身那强大的天子之气也愈加有增无减:周围这些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将军,一路走来的那刀山戟海,甚至雄浑霸道的左首第一位吕布,和这个貌似不羁的灵动少年一比,就都变成了死物。
只有刘协,只有他才是这庞大营盘惟一的主宰,只有他才是这数万雄壮将士惟一的灵魂。
按说,臣子觐见君王时,当叩首参拜。可曹操先是被冷寿光勒令下马解刃、随后又被史阿一语讥讽,直到入帐后再看到武将坐立以及那柄七星宝刀……这一路上的感触刺激让他一时难以反应过来,心神直接被刘协的风采所夺,也便忘了施礼参拜。
而刘协要的,就是这个。
就在曹操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协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七星宝刀,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对着曹操高兴招呼道:“曹府君姗姗来迟,可真让朕久等啊。豫州一战,曹军奋勇无俦,彰显大汉军威,曹兖州之名实至名归!来啊,将朕备好的赏赐抬来!”
曹操身体猛然一震,当即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这算什么!先声夺人吗?!讨伐袁术大战还未结束,天子就先赏赐了礼品。就用了这些金银绸缎还有牛羊,顺便将兖州牧这个职位扶正,便要让自己之前的一切功劳拱手相让?!
可事实,好像、似乎、的确……就是这样的。
况且,君无戏言,天子金玉之口一开,你还能让刘协将说过的话收回去吗?
可曹操明显不甘,还想着再挣扎一下,苦笑着施礼拜下去后纠结着开口道:“陛下,臣不敢受此重赏。”
可刘协干脆利落太多,笑容满面地一脚将曹操踹入了万丈深渊:“哎,曹兖州说笑了,豫州一战曹军表现朕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可都是你应得的……闲话少叙,接下来庐江一役,曹兖州有何想法?”
看着刘协那一张真诚还带着谦虚的笑脸,曹操心比黄连还苦:这个时候,气势、理由都被刘协夺了去,自己还怎么开口让曹军独取庐江?
卑鄙啊,这一切都是套路,实在太卑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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