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信步走在长安街上的玄武大道上,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据说,三年之前,汉室天子还曾在这条大道上,与董卓余党拼杀个你死我活,整条大街血染一片。可如今,她却根本发现不了一丝一毫战争的痕迹。
因为,这条街如今实在太繁荣了。并且,半分没有天下脚下那种肃穆的庄重。这里杂七杂八布满了店铺、民居和官署,这些本该泾渭分明的建筑,却和谐地挨在一起,官没个官样、民没个民样,让甄宓仿佛来到了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世界。
生在甄家这等商贾大家,甄宓是游历过不少繁华城市的。大河之北那些地方,于光武中兴时期便已然崛起,逐渐成为替代关中一带的经济要地。尤其赵国国都邯郸,袁绍新经营的邺城,甚至最近才征伐到手的临淄,都是这个时代著名的繁荣城市。
可即便是那些地方,甄宓都感觉没有长安这座古老帝焕发出的生机和活力。长安这里除却令人眼花缭乱的商铺货品之外,还极富一种让人陶醉的生活气息。甄宓只带着护卫随着人流走,在这早晨时节各地都不开市的时候,便已领略到了人流如潮、喧杂闹市的独特风景。
一座座茶楼酒肆、一道道招牌、一面面幌子,还有门店下招揽生意的豪爽俏丽娇娘,叫人目不暇接,食指大动。密密麻麻挤满的上百家食铺,敞开提供着各种煎烤熬炖、蒸煮、凉拌,面食,糕点,还有新近从扬州快马加鞭运来的鱼片、以及西陲的旋炙全羊……等等等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着的。若是觉着忒腻,左拐上桥还有时令的瓜果,只要花上几文五铢钱,保你神清气爽,满口生香。
其实只要用心观察,就可以发现整座大街笔直通畅,足足十丈宽,惊人的宽阔。地上用青石板铺就,两边还有专门用来排水的渠道,渠道周侧种满了各种花树。之所以让人感觉拥挤,完全是因为这里的人太多了。
可只要风儿一吹,无数花瓣缤纷落入河中、路上,落在人们的发间、领上,就给人一种说不出世外桃源之感……若非满眼的大袖翩翩、羽扇纶巾,以及那典雅如水的裙裾,真令人无法相信这些人,就生活在外面烽火狼烟的乱世。
十四岁的甄宓,就在这一路上,一会儿买一串烤肉,一会儿拎两串冰糖葫芦……反正她不差钱儿,见到中意的吃食就掏钱买下,边走边吃。还未到他今日要去考察的马市,她已经将肚皮塞了个滚圆。可随后望着前面人头攒动的摊子,她真恨不得自己能有一个海胃,能将长安的美食吃个痛快。
只不过,她这一路上欢欣雀跃,身后一众护卫当中,却有人脸色阴沉不已。直至甄宓还要拐入一家胭脂水粉店的时候,那位护卫终于忍不住开口:“甄小姐,我们来此,是有任务的!”
甄宓的兴致被人搅乱,看起来有些不快,但她还是保持了大家闺秀的修养,轻声告知那人道:“我知道啊,甄家需要在长安开设商铺的地方已经选好了,手下的人也正在同染暑报备,京兆尹那边的文书也在洽谈当中。不过,汉室的办事效率似乎很快,相信不出三日,我们便可在此扎下跟脚。”
那护卫听闻甄宓这般解释,非但没有释然,反而脸色更加阴翳:“我说的,不是这些!你这几日来,天天流连这长安集市,似乎将最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吧?”
再度被此人质疑,甄宓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那略显稚嫩的少女脸庞上一下露出奇异的神情。那种神情,分明是上位者对于一个敢质疑她的不屑:“那如你所说,我来长安这几日,应当如何?”
这名护卫被甄宓那奇异的目光一愣,脸色登时一凛。可随后便反应过来,面上显出一抹恼怒:“你自当尽心商铺之事,而不是在这里无所事事!”
“哦?”甄宓脸色更加从容,甚至还略带一丝笑意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决定在长安开设布庄?”
“这些微末小事,自不用我等上心。我们需要的只是结果,从来不是什么过程。”那人神色更加倨傲,说话更是有些不耐烦起来。
可就在他伸手欲请甄宓改道的时候,甄宓却异常不屑地讥讽道:“只要结果,不要过程,恐怕又是你上面那个蠢女人告诉你的吧?你们这些军汉武夫,当真粗鄙可笑至极。她董白从汉室天子这里学来了这句话,你们便如此生搬硬套下来,难怪比起汉室的锦衣卫来,相差不是一星半点!”
“你说什么?!”那人脸色忽然大怒,伸手一把擒住甄宓,厉声低喝道:“在这人潮汹涌之地,你竟然敢道出我们身份,莫非想害死我们不成?!”
甄宓被这人铁掌一抓,那娇弱的身体传来的疼痛顿时令她娥眉一蹙。但此刻她却倔强地抬起了头,更加不屑地鄙夷道:“正因为人潮汹涌,我说过的话,才会随风而逝。你不会以为,汉室的锦衣卫已经强大到无孔不入了吧?你这般畏锦衣卫如虎,还跟着我来这里作何?!”
“你分明就是想暴露我们身份,还有何狡辩?……”那人愈加恼怒,可在大街之上,他这样的护卫装扮的人竟然敢伸手阻拦自家小姐,分明更加不合礼法,顿时引来不少人注目观望。
这护卫当即放开了自己的手,但奇怪的是,他发现就是这么一会儿时间,街上还是一切如常。刚才好奇的人们,也只是看上两眼,一点意外的神情都没有。
甄宓揉了揉自己被捏痛的肩膀,更加蔑视眼前之人:“长安城中乃当世第一繁华之城,市井多少闲言碎语、奇人异事出现,这里人的恐怕早就见怪不怪了。你若真心伪装不出长安人士的这些心胸来,至少也要学着装模作样一番!”
甄宓揉罢肩膀之后,信手一指,正巧街道上一人正抱着鸟笼子在前面飞速奔跑,而后面一人则持着刀在后面追赶。纵然这样的稀罕事儿,真正忙碌的长安百姓也都无暇理会,仿佛只要那两人不碰到自己,他们才不介意是那两人是玩笑、还是要当街杀人。
“入乡随俗,连这点都做不到,你们还当什么密间?简直就是笑话!”甄宓用铁一般的事实教训了那人之后,更是念念不忘数落道:“还说什么只要结果,不要过程!汉室天子日理万机,对于臣下汇报上来的事件,自然能如此说。可你们本来就是要制造结果的过程,却也将这一套天子风范学了个不伦不类,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人头猪脑!”
“你!你竟然敢如此蔑视我们?……”
“蔑视?少自抬身价了,我是从来没将你们放在眼里!”甄宓这时候半分没有在邺城时的贤良温婉,一言一句如针尖锋芒,犀利逼人:“你以为我流连长安街市便是无所事事?那你告诉我,这长安的米价几何、布匹几钱、盛产什么,风貌如何?这些东西,你不用心感悟,却还要不懂装懂、自不量力教训我,你以为董白为何要你们全权听从我的指令?!”
“告诉你们,食贸方面,长安已举世无双;兵甲战备,乃经商大忌;文房风雅,长安纸、天子茶、葡萄佳酿等等更是独领风骚。可以说,长安的商贸已经达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婚丧嫁娶、乔迁过节都被长安人弄成了另类的商业。假如我随随便便在长安开一家商行,那才会引来锦衣卫的注意!”
“难道,开设布庄,就不会引起锦…那些人的注意了吗?”被甄宓一番商贾之论说得无地自容的刺天曹死士,再不敢小觑这名十四岁的少女,反而不知不觉间求问起来。
“自然如此。衣食住行,后三项长安人自不缺。事实上,即便是衣饰这一项,长安也从不匮乏。只不过,天下布匹当中,以蜀锦最为华彩出众,长安人虽也有渠道买得到,但价格昂贵。又由于天子大兴商贸,使得一些新贵勋爵渐渐崛起,而那些贫穷乍富之人不会刻意购买蜀锦,但总需要一身光鲜亮丽的丝绸。”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关中气候干燥,不太适宜桑蚕。而天子又大力改造织机,纺羊毛为纱,织棉花为布。他们这里恰恰需要的,就是桑蚕出产的丝绸,所以,开设布庄最多会令长安本地布庄商贾以为闯来了一头商业巨鳄,却不会引得汉室朝廷怀疑。同时,我们以此为根脚,还可将羊毛纱、棉花步贩卖回河北,一举两得。”
说罢这些,这刺天曹死士已经彻底服气了,但仍旧感觉失了面子,心有不甘问道:“那这胭脂水粉店,又同你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进去逛逛。”甄宓这时已不在意地狡黠一笑,袒露了实情。
因为她再迈步向前的时候,那刺天曹死士已不敢再阻挠了,只是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长安,真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狱。这都逛了两个时辰了,这女人们难道都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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