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夕阳燃起时,长安的百姓都看到,汉室天子抱着一摞誊写好的策论回到了未央宫。他们都知道,那些策论,就是从醉东方那里拿出来的。而且,天子在离开醉东方的时候,还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些策论说了一句:“长安英才,终有这毛遂自荐之机。待科举文兴之后,朕要天下英才尽入彀中!”
长安士子无论豪门还是寒门,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醉东方的第五楼平日不营业,但却堆砌着大量士子论国靖边的策论,据说此事乃天子亲口授意醉东方酒楼老板所为。其目的就是广开言路,收纳英才。
而今日天子特意从醉东方酒楼取走这些策论,便说明了天子并不是一时兴起。一时间,醉东方的生意更是当日爆满,上书之人络绎不绝。也于是,天子是同一位神秘少女一起登楼的事件,就似乎渐渐被人们遗忘忽略起来。
而哼着小曲走入了尚书台的刘协,却根本不管他这一次又在长安城中造成了怎样的轰动。进入尚书台后,他看着对自己施完礼便要退下去的法正,勾了勾手指道:“你先祖乃是玄德先生,最善擢拔英才。这些策论,你帮朕看看罢。”
刘协口中的玄德先生,可跟刘备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位自号‘玄德先生’的人是法正的爷爷法真,他当年曾替其父法雄简拔了胡广。
法雄曾为南郡太守,秉性耿直,以执法严厉著称,对手下散吏要求十分苛刻,所有的人都是奉命行事不敢有违他一点儿。有一年选拔人才的时候,他自己也为难,平时那些属吏在他面前都谨小慎微一模一样的,真要选出才德过人之辈却不容易。法雄左思右想也拿不定主意,关键时刻他的儿子法真来了。
法真不光学识出众而且相貌伟岸,只是就不愿出来做官,朝廷征召时他宁可躲进深山老林都不肯见御使。法雄知道儿子眼光比自己尖锐,于是叫法真挨个儿见见这些散吏,替他从中选优举荐一位孝廉。
法真尊了父命,却不肯面见这些人,他不声不响换了仆役的衣服,连着三天扒着府门窗口偷看这些散吏的言行举止。三天以后法真带着挑中的人来见父亲,法雄一看竟然是平日里最唯唯诺诺的胡广。
而就是这位胡广,与那时的名臣黄琼两人一刚一柔,在当年“跋扈将军”梁冀当政、在皇权最衰微之时支撑起了起朝局。直至董卓之乱前,雒阳的东观大堂当中,还塑有胡广与黄琼两人的影壁画像。
不过,明眼人都能听出刘协这番话其实就是个借口。法正的爷爷有识人之明,法正难道就能跟他爷爷一样,能在这些策论当中,简拔出几位英才?这种能力要是能遗传的话,那以后的朝廷还是采用世袭制好了。
可法正却仿佛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微微屈身后便向刘协回道:“谨遵圣谕。”说罢这句,他便从冷寿光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一摞策论,在自己的案几上翻阅起来。
众人以为这足要耗费法正半月时光,可想不到法正将那摞策论拿去之后,当场就扔出了第一张:“庸才!”
随后,第二张、第三张接连不断,法正一目十行,翻阅策论犹如儿戏,口中还念念不挺地给出了‘虚浮之言’、‘想当然尔’或者干脆就是‘蠢材’、‘腐儒’这样的评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大半摞的策论已经被法正乱扔了一气。
而这时的刘协,却对于这一幕视而不见。甚至还老神在在地品了茶来,与徐晃和赵云两人聊起了今日之事。
“陛下,甄家说近两年来,他们已然掌握了并州黑山贼的粮秣供应。倘若我军征伐并州,甄家适时不提供粮秣,那黑山贼大军则如空中楼阁,一战可胜!”徐晃的心情看起来十分激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闪动,双臂张开,忽起合掌发出清脆的“啪”声,像是拍死一只蚊子。
然而一旁的鲁肃,听闻这话后却撇了撇嘴:“公明,借用刚才法正小友之言,你这话不过想当然尔。你当真以为,甄家可以掌握着整个并州黑山贼的粮秣?”
徐晃看着一脸神秘的鲁肃,以及更加神秘兮兮的刘协,忽然便明白了什么:“难道,我们这里还掌握着什么内幕?”
刘协悠闲地饮了一口茶,不由笑得更愉悦了:“哪里是掌握着什么内幕,分明我们就是最大的内幕。甄家以为他们每年向黑山贼出售一些粮秣,就想当然地按照黑山贼有十余万众推算,便认为他们掌握了黑山贼的命脉。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并州一带的黑山贼早已人人皆贼,或者说亦贼亦民。至少朕了解的,张燕手下便有三十万的大军,甄家的那点粮食,不过张燕不想沦为汉室附庸的一点挣扎而已。”
“沦为汉室附庸?”徐晃有些傻眼了,再看向鲁肃那高深莫测的脸庞,他忽然便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才是黑山贼最大的粮秣供应商……”
“不错,黑山贼隐匿太行山中,产出颇少,只能用这种购买的方式来蓄养大量的兵丁。纵然汉室向他们供应高产量的作物,他们也没大量的田亩供其耕种。张燕又不想令麾下弃贼归民,只好这样入不敷出地饮鸩止渴。”
对于自己北面的并州,那一块本该是汉室屏障的地域,刘协说没有一点谋划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谋划当然是精心构化且随着时间而展露成效的,幸运的是后来再加上时势驱使,就逐渐形成了黑山军本质上其实是汉室豢养附庸的局面。
早在当初袁绍勾结黑山贼图谋刘协的一战时,刘协击破河内张杨时就与黑山贼众有些交锋。不过,那时的黑山贼众只是些毫无主见、被袁绍利诱的几部。然而,就是那几千黑山贼众,被刘协一番煽动性的演讲给忽悠了回去。开始在并州黑山大部里,憧憬着刘协给他们画下的大饼。
这几千的憧憬虽然无声、也无形,但能量却不容小觑。天下战乱汹汹、民生凋敝,没有几个百姓不喜欢安安生生种田娶妻、平安度过一生的。这种最朴素简单的愿望,几乎就如基因一般印刻在了华夏黎庶的身上和思想上。
坦白来讲,张燕是个不错的统帅,但绝不是一位明察秋毫的领导者。所以,当那股思潮悄然传播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察出来。而当那股思潮已经左右整个黑山军的思想时,他却已然无力阻止。
他只能靠着自己的威信,勉力维系着黑山军,同时还要用一次次的劫掠,换来供给整个黑山军的粮食,以保证黑山军不会因为粮绝而轰然崩塌。可几年下来之后,他的努力成效已经出现了边际性的衰减,黑山军当中不少人开始潜逃,回归到并州土地上,重新当起了“忍受朝廷剥削”的良民。
而这个时候,汉室的一些小动作也适时悄然开始了。张燕购买粮秣的地方,无非就是距离并州较近的商贾大家。其中河东、河内、司隶一带是供应大户,然而,河东被汉室征服了、河内也被征服了,司隶一带根本不用征服……
然后,河内的司马家表示要跟汉室混了,河东的卫家也倡议还是汉室好,至于旧都司隶那一带的大户土豪,对于替他们报了董卓造孽大仇的汉室,更是恨不得让他们家的闺女去皇宫当宫女伺候刘协。
按说,张燕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因为这样除了河北那一片,他就找不到购买粮食的渠道。可这些已经跟随了汉室的大家族们,对于张燕的购买请求,仍旧说了一句:“卖!”非但卖,他们还要卖.比以前更好更高产的粮食作物……
张燕很想不买,这样他就不会沦为汉室的附庸。可是,望着手下一副饿得眼睛都发蓝的景象。他才绝望地发现,自己不得不买……
“陛下,就是说,现在的并州,我们即便不取,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徐晃听了半天这种经济软化盗贼的方略,直听得双眼放光。可随后他眉头一皱,立刻又狐疑了起来:“既然如此,您为何还要同那个甄家小姐废话半天?”
刘协没有开口,就在此时,法正却拿着一张策论面目舒展,罕见地说了一句:“想不到,还是有一篇能看得上眼的……”
也就是在法正话音落下的时候,门口的冷寿光却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对着刘协说道:“陛下,不好了,孔大夫又来了!”
刘协猛然一个激灵,立刻对着尚书台各位心腹打了一个手势,各心腹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对于刘协的手势心领神会。而这时的刘协,一把抢过法正手里的策论,对着徐晃、赵云和冷寿光三人吩咐道:“风紧,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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