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营门的时候,逢纪看到步度根和黑山贼众两部,已泾渭分明地列出了两阵。此时的气氛极为焦躁凶险,场中已然听不清任何一人的叫喊。只因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在叫嚷的。这种数万男人彼此吼叫的情景,让逢纪不由更加心烦意躁。
步度根这时根本压制不住那些愤恨汉人的鲜卑族人,尤其听闻这些汉人还恬不知耻地抢夺了他们的烤羊;而黑山贼众这里,刚被收拢的兵士都是未遭受并州狼骑锋锐的家伙。他们还将整件事停留在鲜卑与汉人的意气之争上。看到自己同伴的惨死,此刻还闻听鲜卑人全族出动要血洗他们,更是怒气勃发,也鼓噪着只求一战。
然而,耳中乱嗡嗡地被喧闹灌得头疼心烦不已的逢纪,不由便感到有些诡异:两方的激愤明显都到了临界点,更有着将对方屠戮干净的理由,为何从自己赶来到现在,他们仍旧停留在了吵嚷和叫骂的阶段?
这样的状况,让逢纪感到十分疑惑。双方误会已深,难道不该早就仇人见面、拔刀相向吗?
除非……这两方都只是装腔作势,但实际上,都也根本不想毫无意义地将力气耗费在晋阳的战场上。
对的,只有这样一个解释了。
面对宿将徐荣镇守的晋阳,以及徐荣背后的汉室,这两支本就士气懈怠又对晋阳没有志在必得心思的部队,已然耗尽了他们的斗志。也由此,他们更不想再节外生枝——毕竟,再怎么说,不过一只羊和几百人的性命而已!
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这什么都算不上!
想通这些,逢纪双眼忽然一亮:或许,就这样让两方各回各家,也好过最终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吧?
而让根本不想打的两方停下来,逢纪认为自己还是有办法的:他只要指出两方一旦开战,晋阳汉军和已赶赴此地的汉军便会渔翁得利,那么,他们残留的理智应该会瓦解这场纷争。
这一瞬,逢纪当真有种喜出望外的激动,他赶紧向身后一名兵士吩咐道:“速速去寻来一面铜锣,要声音响亮,能压得住这些蠢货乱叫的那种!”
可就在逢纪以为峰回路转的时候,黑暗当中一支利箭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迅疾无比地射向了一名高吼怒骂的鲜卑首领身上。那名鲜卑首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盖过了所有叫骂的惨嚎,便从战马上跌落了下去。
一瞬间,营门前三四万大军再无一丝声响,静得只留下了战马不安地嘶鸣。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那位死去的鲜卑首领身上。而这一瞬,逢纪刚展露出一丝希望的脸,瞬间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愕然而绝望。
“杀啊!杀光这些卑鄙的汉人!”惊愕的步度根终于反应过来,他拔出弯刀高高举起,怒气勃发地呼喊着,同时催动了战马。
“兄弟们,既然动手了,就别再留手。冲啊,杀光这些鲜卑杂种!”黑山贼众这里,也忽然反应了过来。
于是,两股洪流,就此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几乎就是同一刻,晋阳城头里的望楼里,亮起了一星幽幽的灯火。这样的变化,莫说对于城下已经乱如蚁粥的战场,就是在开战之前,已然迅速脱离战场的逢纪等人也未察觉到。毕竟,晋阳城一向防备严谨、灯火通明,多出的这一盏灯火,实在难以引人注意。
然而,就是这一盏灯火之后,却矗立着晋阳城中最重要的几个人。
汉室宿将徐荣面色不惊不喜,就那么带着诡异的淡然看着城下拼杀;并州牧壶寿则激动的来回踱步,嘴里不厅念叨着:“成了,张将军之计真的成了。此役之后,鲜卑和黑山贼元气大伤,至少两年之内,不……四年之内,并州境内不会再有大的战患。”
“牧守大人何其保守,汉军蛰伏半年有余,如利刃雪藏鞘中。轻易不出,一旦锋芒毕露,则岂能如此见血则止?”杜畿委婉又公正地说出这番话,可语调当中也有难掩的一丝激动:“陛下既然令宝刃出鞘,所图自不会小。若微臣所料不差,并州此后必再不会有战乱!”
“不然,此刻泥沙俱下,纷杂混乱,尚未到水落石出的一刻。”徐荣终于开口,这时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城下的混乱,而望向了连绵不断太行山脉后的冀州。他知道,这场厮杀之后,或许会迎来一片短暂的平静,也或许就是暴雨倾盆的前奏。
若想在没有彻底击垮那头大虎之前,祈求并州以后再无战乱,远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而让徐荣很快将目光又放在这处战场的,是魏延的一句话:“将军,此番两军已内讧一炷香时间。正是混乱不堪之际,末将不才,恳请将军准许末将领兵出击,大败敌军!”
徐荣闻听这话之后,脸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如捕鱼的渔翁,等待鱼儿上钩前的那种平静。甚至,他还忍不住笑了以一下,才望向魏延道:“文长可是见文远立了这滔天之功,升起了争强之心?”
今夜魏延值守,他可是将张辽闯营一幕尽皆看在眼中的。那斩将夺旗的一刻,魏延哪能不希望万众瞩目的人是自己?毕竟,魏延的确有自信,张辽能做到的,他也完全可以做到!
只不过,此刻被徐荣一眼看破心中所想,魏延蓦然便有些心虚,掩饰道:“末将不敢,只是城下贼军如今的确已纷乱不堪,正是我等大破贼兵的良机!”
魏延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如今城下鲜卑一族和黑山贼众,已然使得战场呈现出了犬牙交错的混乱,甚至最激烈的地方,两军已然彻底混在了一起乱战了起来。
鲜卑的骑兵因为骤然发动,根本没有发挥出骑兵冲锋的优势。而黑山贼寇虽然战力马马虎虎,但似乎极为精通这等乱战。步度根拼尽全力嘶吼着,期望可以冲破黑山贼无尽的阻击,但最后却颓然发现,他很难前进一步。森然纷乱的刀枪包围着他,裹胁着他,簇拥着他,像如旋涡一样使他不自觉的向无尽的河底。
陷入这等乱战之中,骑兵的战力半点不会比步卒强上多少。反而会被奋不顾身的敌军扑下战马,然后被敌军乱刃分尸。更何况,自己的鲜卑骑兵,也不是善于突袭冲破的西凉铁骑,他们更善于的是远程游掠骚扰,这样与黑山贼寇乱战,简直太愚蠢了!
待步度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战马已悲鸣着倒下,几乎把他摔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他转回身,大吼着像向来处杀去。但对于已经杀红眼的族人来说,他此时的命令很难得到执行,于是,混乱的战场再度混乱,而死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急剧地增加着。
这个时候,倘若魏延引兵冲杀过去。不需太多兵马,也能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鲜卑骑士和黑山贼已经使得战场一片混乱,两方又气力懈怠。突逢汉军冲击,必然会斗志崩溃,四散而逃。
所以,魏延此时的请战,从战术层面来讲,没有一丝错误。
但已为宿将的徐荣,考虑的便不仅仅只是战术层面,他需要考虑战役甚至战略的层面。这些,城下静静潜藏的张辽已然登堂入室,可魏延却有些一叶障目,需要他的点醒:“文长,此一役,可绝非一战之事。而是关系到汉室对鲜卑异族、对黑山贼寇的威慑,甚至,还关系到汉室对袁绍的敲打。”
话说到这里,徐荣便看到魏延紫色的脸庞蓦然一变,羞愧涨红。显然,他已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徐荣见状不由欣慰不已,越发感觉天子识人之明,亦感慨汉室后俊之才层出不穷。
于是,他之后的微笑便更加从容:“更何况,就算只想扫灭敌军,大破踏平也比不上逐亡漠北啊……”
“将军的意思是?”魏延凝眉看着城下已然有些精疲力竭的死战,忽然便洞察了徐荣的意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汉军既然要做那渔翁,就要等到鹬蚌垂死之际,将收益做到最大?”
徐荣略一点头,理所当然:“自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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