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的气氛,忽然变得很诡异。虽然,这里仍旧川流不息,城门也一样早开晚闭,但不管怎么说,城中的气氛就是大异于平常。行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一个个都仿佛得知了天机的模样,遇到相熟的人也不再打招呼,而是神神秘秘地目视一眼,搞得跟细作碰头一样,然后擦肩而过。
造成这样情景的原因,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也装作知道。但事实上,无论知道或不知道,他们都感觉,汉室这几天要有大动作了。
可提心吊胆了许多天,他们想象中的大动作,却迟迟没有发生。金乌每日还是东升西落,长安城中仍旧一片车水马龙,这样的结果,让见过了宫廷厮杀、政治**的长安百姓,一时很有些不适应。
天子非先帝之子啊!
如此倾覆天下的大事,怎么可能这般风平浪静?
可终究不知深宫朝堂的百姓,永远不知道,长安城除了这般风平浪静之外,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爆发的形式,基本上就是两种。一种是大规模的军事**,另一种就是小规模的政变。
可军事上,刘协是汉军绝对的把控者。他几番御驾亲征打出的威望,他军制改革给汉军带来的实惠,他手下各员大将的忠心耿耿,都使得长安城内不会出现任何一丁点的军事**。
至于小规模的政变……呵呵,谁活得不耐烦了?
如今汉室朝堂那些老臣看似还跟刘协吵得脸红脖子粗,但事实上,他们这些人精儿,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没有赢过哪怕一次?
如今的朝堂,连三公都没了,把持朝堂权力的,都是刘协的心腹小集团。剩下那些即便有心之人,猛然四顾,才发现他们要兵力没兵力,要权力没权力,要想联络个人,还怕那人转头就把自己卖了——这样的状况,他们哪能发动得起一场政变?
最主要的是,汉室的锦衣卫是吃白饭的?
然而,谣言终究散布了出来,即便刘协严防死守,维持住了一片安宁的假象。但百姓心中的疑惑,还是会酝酿成一股风暴,也由此,长安城的诡异便进入了第二个阶段:猜测。
没有人不会对事关自己生死的大事不感兴趣,也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傻瓜。所以,当朝廷上层一片宁静祥和的时候,底层百姓这里就会卷起一股强大的漩涡,将谣言的威力的发挥到极致。
这时候的百姓,当然不敢大庭广众下议论宫闱秘辛。但心中的疑惑憋了这么久,他们就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议论纷纷。
“你们说,我们那位天子,究竟是不是先帝之子?”
“我看呐,十有八九不是。”有意思的是,人类总是将悲观的论断挂在嘴边,虽然他们心里也渴望那是假的。但真将心里话说出来,又觉得显得自己没水平:“你说冀州那边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更有人说,那人长得简直就是二十年后的陛下,你说这还能有假?”
“我觉得这事也是真的。”另一人也凑了上来,语气当中充满了担忧:“当初董太后抱养天子的时候,我觉得就事有蹊跷。你说假如陛下真是先帝之子,那王美人刚死,先帝自然视陛下为最亲之人,又怎么舍得让董太后抱养?”
“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董太后想跟何后分庭抗礼啊!”这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忍不住洋洋自得分析道:“你想想,当初何后把持后宫,董太后几乎被逼入了绝境。这时董太后再不扶持出一位皇子,岂非就被何后给杀了?”
“不错,我觉得也是这样。”又有一人颌首抚须走了出来,分析的神情完全就是汉代般的福尔摩斯:“你看,无论如何先帝之后是少帝,而不是我们这位陛下。假如先帝真认为陛下乃他亲子,那他怎么也会留下一份遗诏不是?这天子就是陛下的,他立下遗诏,那何后再只手遮天,也不能罔顾先帝遗诏呐!”
“嗯……”众人一阵应和,纷纷觉得分析得有道理。随后众人又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感叹他们命苦:好不容易盼来一位好皇帝,可怎么是个假货啊,唉!……悲哀!
这样的议论,几乎遍及长安的大街小巷,一个个神神秘秘,一个个都是福尔摩斯。反正众百姓每议论一次,都会加重一次猜疑,整个长安城的以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渐渐转入一种消沉、绝望的气氛当中。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只要有强大的势力渗透进来,在长安当中搞风搅雨,利用百姓的恐惧心理,必然能弄出一些事情来。事实上,这些也的确显露出了苗头,司隶校尉的兵士出现在大街上的次数多了起来,一阵暗战也在百姓看不到的地方打响。但总体来说,这些小打小闹,还未酿成倾覆长安的大祸。
不过,谁也看得出来,这也不过时间问题而已。只要积腋成裘、聚少成多,这种量变的事件终究会引起质变。到时候,长安百姓担忧的大祸,也就会猛然笼罩在长安城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长安城中忽然出现了一件大事:大隐士郑玄奉诏入朝,已到都亭驿!
汉代到了刘协这时代,是经学是天下。可一提起经学,便不得不提经学泰山北斗的人物:郑玄。
郑玄师从马融,《易经》、《春秋》、《礼记》、《诗经》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融汇今、古之长,锻成“郑学”,流芳百世。这在文坛当中,可谓旷古一人也。
郑玄、荀爽、陈寔是这个时代的三大贤士,凡朝廷三公出缺,总会象征性地向他们发出诏命,但此三人却甘老林泉从不奉诏。尤其郑玄被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等有十余次,皆拒不受。公车征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也都没有就职。
郑玄有意保持其名士的清节,不肯与自己所鄙视的那些外戚、宦官及唯名利是图的假名士们为伍,一心在学术上发挥自己的才智。以布衣而雄视世人,不愧为这个时代的真名士。尤其当荀爽、陈寔死后,郑玄作为硕果仅存的一人,更是显得冠世天下。
可想不到,这样一位人物,今时今日竟然来到了长安!
这是何等的幸事!
而此人到了长安,所代表的意义,绝非文坛盛世那般简单。一个人的声望到了顶点,有时候所做的一件事,足以影响天下。郑玄至长安,那长安集蔡邕、孔融、伏完、陈纪等大儒济济一堂,便为毫无争议的文治中心。这时候,就算刘协真不是汉灵帝那脑残皇帝的亲儿子,那这个汉室,也绝对是这个天下毫无争议的正朔!
由此,长安城中的风向一时转变,人人仿佛注入一针强心剂的同时,都不由分散了精力打听起了郑玄为何这次会接受朝廷的征辟。
有的说,是郑玄隐居高密时,袁谭作乱,郑玄唯一的儿子引兵抵抗战死,使得郑玄对袁绍恨之入骨。
也有的说,是天子命太中大夫孔融和豫州牧刘备连番相请,郑玄深受感动,毕竟,隐居高密时,孔融便与郑玄相厚。而刘备乃卢植学生,卢植与郑玄同门,两人也有一定的香火情。
还有的说,就是天子几番相请,郑玄也感汉室如今朝廷宴清,才肯出山为万民立书。
但不管怎么说,当郑玄入长安的时候,谁都看到了天子用安车蒲轮、束帛加壁的规格,将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郑玄请入了未央宫。
安车平阔,以蒲叶包裹车轮,绢帛垂挂于车壁,可避免颠簸。当年汉武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枚乘接入了京中,从此这种方式被视为汉室敬贤的最高礼节。郑玄当世最著名的大儒,这个礼节放到他身上,谁都不觉得过分。
只是,没有人知道,天子在将郑玄接入未央宫的同时,也将郑玄的一票杰出弟子,统统打包收入了朝堂。也没有人知道,刘协与郑玄在宣室殿奏对的时候,刘协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郑君,你再收个徒弟如何?”
郑玄眯着眼睛,笑得露出了没有了牙齿的牙床,一脸的心领神会:“陛下,老臣来此,正为此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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