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当中,举办了一场盛大而凝重的葬礼。除却必要守卫城墙的兵士外,所有袁军全被召集在了邺城袁氏陵庙——他们要为自己的主公,送上最后一程。
不错,此番他们不单要埋葬袁氏那位青州牧袁谭,而是还要见证袁氏这一显赫门楣最重要一人的葬礼——袁绍袁本初,这位曾经汉朝河北第一强阀,就在邺城得知袁谭被枭首消息的第二日,便溘然长逝。
所有邺城百姓得知的情况,是袁绍闻听自己长子被曹操所斩之后,蓦然大悲,长痛吐血而亡。
这个情况看起来很正常,只不过刘协和汉室那些文武对于这个消息,却嗤之以鼻。不过诡异的是,邺城当中最有见识也最为睿智的田丰和沮授这二人,却在邺城百姓也开始怀疑此消息真伪的时候,他们却站了出来坚定辟谣。
于是,整个邺城百姓,就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情绪驱使下,纷纷赶来参加了这场河北大地最重要的一场葬礼。
这一日,似乎老天也在为袁绍落泪,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这样的小雨,不大,却带着一丝悲意,在盛夏季节极为少见。雨丝飘落在袁氏大旗上,让旗帜看起来都收裹住了张扬。
袁熙在葬礼上的表现,几乎会被人遗忘。他只是一直弱弱地哭,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垮了。可袁尚的表现,却不由让邺城所有人动容,英俊伟岸的袁尚穿着整齐洁白的素服,在父亲和兄长的陵前痛哭流涕,那等悲切痛苦之声,使得草木为之含悲。最后直至嗓子都完全哑了,他却在重臣审配的劝解下,仍旧舍不得让父亲和兄长的尸首入土。
邺城百姓看着这一幕,不由为袁氏这辉煌一门的落寞而动容,尤其对袁尚这一片赤子之心,更是感同身受。
最后,袁尚死死喝令住了棺椁入土。他骤然转身,用着一位绝对坚强名门之后的风范,对着所有袁军将士和邺城百姓呼喊道:“苍天可鉴,我袁氏一门四世三公,自曾祖一代便对汉室忠心耿耿,沥血以报,几番挽汉室与既倒。可如今,我们袁氏及忠心汉室的邺城百姓,你们得到了什么?”
“我们得到的,是汉室十万大军重重围困邺城!他们甚至想要决漳水倒灌我们邺城,让我等忠骨义气化为一片汪泽!我不甘,不甘心啊!苍天何等无眼,世事如此不公,为何要让我袁氏一门和邺城,遭受如此苦难祸劫!”
袁尚陵前振臂高呼,声若泣血。所有闻言的将士和百姓,无不同仇敌忾,不由想到了自己这些时日的处境,愤恨上苍的不公。
紧接着,河北第一笔杆子陈琳也被侍卫请出,将一封悼文念起。这封悼文没有华丽难懂的辞藻,只是用急促的句式,先歌颂了一番袁氏的忠烈和为汉室做出的巨大牺牲,随后又如袁尚之言一般,大肆抨击了上苍的不公,以及对汉室朝廷种种之事做了无情的抨击。
这一篇悼文,完全就是河北大地对这无情乱世爆发出的怒吼,让人不由自主在心中就升起了一股沉郁却又极度渴望宣泄的情感。
陈琳悼文刚念完,袁尚却隔过袁熙这位顺位继承人,在袁绍陵墓前用力抓起了一把泥土,双手颤抖,脸色悲戚而愤怒。他死死注视着自己父亲和兄长的棺椁,将手中的泥土簌簌洒在棺椁之上,忽然再度悲声大哭道:“苍天不公,我等便不再为命运的刍狗。父亲,兄长,你们忠烈可昭日月,可我却再不愿受这不公的摆弄!”
扬完手中的泥土,袁尚愤然转身,对着所有袁军将士和邺城百姓痛喊道:“尔等,是否也愿再这般下去?!”
“不愿意!”数万袁军将士蓦然大吼,声振寰宇。
“不愿意!”几十万百姓的喊声如波涛狂涌,一浪接着一浪。
他们不服,他们不甘,他们想要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再不想在这乱世当中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父亲,兄长,一路走好!”袁尚得到将士和百姓们的回答,对着棺椁重重一拜,嘶声叫道:“从今日起,我要带领整个邺城,整个袁氏,整个河北,反抗这乱世的不公,再不复你们可叹的老路!众将士、众百姓,我……”
话刚说到这里,袁尚忽然看到最后面百姓那里出现了一阵骚动。他当即微微蹙起了眉头,挥手下令让审荣急速派人打探。少时,审荣一脸怪异地赶到袁尚面前,说了一句让袁尚目瞪口呆的话:“汉军在城墙上射了不少箭支,均未箭头,却都绑着一块白布,上面说汉室也要派使臣前来吊唁……”
袁尚下意识地便将眼光投向了审配、田丰和沮授那里,田丰和沮授两人闭目深思片刻,凝重地摇摇头示意不可。然审配却傲然出列,对着袁尚说道:“主公少主皆亡,汉室之臣纵有千言,也难辩他们如此残害忠良!此番他们来此正好,我等尚需一颗大好头颅才祭旗明志!”
袁尚一听审配最后一句,脸色当即一狞,明白了审配的意思。不由转身高声对着将士和百姓说道:“昏庸无道朝廷,此番竟还有脸前来,当真恬不知耻。我今日便要在此,为我们袁氏、邺城讨一个公道!将带他过来!”
这个过程很长,因为袁尚误算了汉室的诚意。他以为汉室可能会派一两个人入城来吊,所以他也不敢开城门,只下令城墙兵士用箩筐将这些使臣一一拉上城内。
终于半个时辰,邺城将士和百姓的哀伤气势都开始趋于平静的时候,汉朝的使臣才姗姗来迟。可那规模,却让人眼晕。
汉室这支悼念使臣十分庞大且正规,他们都穿着素服,亲卫随从还都带着庄重的仪仗和祭品。所用的规格,完全是朝廷吊念三公大臣的礼数。而领头之人,也是如今名扬天下的汉室大臣陈宫。
袁尚本想着先发制人,上来就斩了汉室使臣,使得邺城上下彻底绝了后路。可汉室这规模的吊念团队,却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尤其,当陈宫来到陵前的时候,更是蓦然便大哭起来:“哀哉,汉室栋梁!痛哉,袁门忠烈啊!……”
这一声痛呼,彻底让袁尚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以为汉室使臣来这里,不是逼自己就范;就是冷嘲热讽一番,打击邺城的士气。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汉室使臣看起来,竟好像真的来吊念一位大臣的过世。
然后,陈宫不待袁氏这些人如何反应,当即就打开了一篇诏书念道:“车骑将军袁绍,人品贵重,德才兼俱,牧守河北以来,剪除荆榛,攘除群凶,弘功茂绩,堪为楷模,特追封为大将军,邺侯,赐谥号‘怀’,以彰生前美显,荣于身后。”
陈宫这篇诏书几乎用尽了身体的力气,让身后大部分人听到了。而听到之人又忍不住一个个向没听清的人告知,然后没听清的人又想没听见的百姓传达。一时间,陵前凝重而悲壮的气氛登时被打消,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我们主公……这是被朝廷承认为忠臣了?”
“好像,好像是的……”
“那刚才少主在胡乱说些什么?”百姓忽然有人反应过来了,但同时也更加疑惑:“等等,我们主公不是还污蔑陛下非先帝之子吗?然后他也没有牧守一方啊,不是刚还穷兵黩武去打曹操,结果让曹操打了个大败吗?”
“好像,好像是的……”
“这么说来,不是朝廷对不住我们主公,反而是主公不听朝廷号令嘛。还有,汉室本就是正统,我们投诚汉室,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好像,好像是的……”
“那,那我们来这里干嘛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一名百姓忽然有些暴躁了,气愤喊道:“整年打打杀杀的,有完没完啊。我们本来就是汉民,为何要反抗汉室?!这袁绍,当初还让兵士抢了我家的粮食呢!”
“是啊,还抢了我家一口大黑镬(锅)呢!”
“还有我家一只羊……我那可怜的羊啊,还没两月,就被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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