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踉跄出了怀橘宫,缓将外袍褪了,绕颈一周,将面目遮蔽严实;然面上火灼之伤,痛痒入心而不得搔,只得十指交替刮划两掌背,玉甲着力之重,不消片刻,两掌便是鲜血淋漓,抓痕寸寸。
待至府内,青丘悄然躲入内室,不上灯火,又将案上诸个大小青镜一一掩了,这方缩于榻上,抱膝涕泗,哭号无声。
天下之恨,求之不得可列前茅,不悔者众,因其盖不过气运之衰耳;恨之至极,莫非爱而不得反为构害,命数不可转而遭逢横逆,恶非新生,处心积虑,故恨而不悔者无几。
当夜,桥玄英亦是辗转难眠,一来忧心青丘往知日宫,恐其心伤;二来犹豫未忍,不知无忧结缡之事,是否当同目荣华奏报,心下踌躇,愁思绕烛炬,昼短夜尤长。
到得第二日寅时,桥玄英早早起身,恭立青丘门前,又待一个时辰后,方敢上前,隔门轻唤:“门主,玄英请见。”
两三声后,无一有应。
桥玄英心下陡地一紧,思忖半刻,拍门便欲入内。单脚方抬,闻青丘哑声,一字一顿:“遣散家奴。”
桥玄英一怔,眉头微蹙,轻声询道:“门主......何意?”
“多取两封银子,将之一一打发了。”
“那......玄英......”
青丘冷哼一声,凄然应道:“玄英也好早归万斛楼,莫要于无用之人身上徒耗辰光!”
桥玄英闻声大骇,胸上鼓擂,起伏之巨,吐纳三番尚不得解。
“门主......”
“莫多狡辩,无甚意思。”
桥玄英本就心下有愧,得闻此言,立时黯然,倒退数步,拱手施揖:“玄英依门主令。待事毕,自当返归,领受责罚。”一言即落,涕下无声。
张罗至午时,桥玄英方得暇独坐正堂,眼风一扫,见室外风卷败叶,尤是寥落。
“独往知日一回,怎得变化恁大?”桥玄英心下喃喃,拊膺暗自计较:想来,吾乃万斛楼细作之事,弄宫主了然;若是如此,无忧小姐可会受此牵连?楼主人曾言,弄宫主囚之于愚城水牢,可是楼主人难耐苦刑,将吾供出?思及此处,心思一转,摇眉苦笑:玄英何德,不过虾兵蟹将,怎堪这般周章?
“只是现下情状,玄英去从怎断?楼主人尚陷囹圄,吾必得拼死助其脱困;门主现下遣散府人,孤身无依,吾怎好弃之不顾,遁于用时?“桥玄英口内喃喃不迭,心下血气翻涌如浪,实难自平,踌躇再三,终是起身,再往青丘内房。
待至,桥玄英心下愈紧,一臂微伸,一臂紧缩,两掌俱蜷,气息出入不顺,颤声唤道:“门主,玄英领罚至迟,求门主重责,以儆效尤!”
堂内,青丘蜷身榻上,闻声轻笑:“非吾任忒,何至于斯?若论责罚,非得自放千里不可。”
桥玄英闻声惊怖,转念细思,若仅万斛楼之事,惹弄宫主怪罪,门主何需这般消沉?无论如何,万斛楼众妖死伤奔沮,名存实亡,显已无害。
“门主!”桥玄英踯躅半刻,终是软膝,五体触地而泣:“玄英并未于门主身侧行一害事!日月明鉴!”
青丘闻声,应亦不应,抬掌探指,稍一触及面上疮口,痛若剜心,轻呼一声,泪汗俱堕。
三个时辰后,灯火荧荧入愚城,唯青丘府邸,不见火烛,四下如晦。
桥玄英纹丝未动,跪于堂外,心下原本尚存半分盼想,然随那玉漏迟迟而下,其神亦沉,虚舟浮恨海,饿殍困荒丘。
又待一刻,桥玄英稍一抬身,感脊背一麻,竟似百骨尽断,血髓齐空;稍一抚颈,颤声悲道:“门主,玄英......死不足惜!”话音初落,立时起身,然双膝久跪,骨肉早痹,身子一歪,踉跄前行两步,这便垂头一栽,左臂抵地,身子立时压上,直惹得胳臂咯吱一响,便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来。
恰于此时,陡闻青丘哀号,刮耳裂心。
桥玄英口内喃喃,连呼数声“门主”,又再换了右臂,勉强起身,一倒一歪,直扑屋内。
“莫要近前!莫要掌灯!”青丘闻启门之音,立时悚皇疾斥。
“门主......门主......”
桥玄英隐约辨得青丘卧于榻上,这便缓步上前,唯恐惊了青丘半分。
“玄英......”青丘其声几哀,颤颤乞道:“莫再近前......”
桥玄英登时止步,见青丘淡影在前不过三尺,发披毛耸,瑟缩轻颤。
“门主,究竟何事?”桥玄英展臂向前,步履反是后退数步,垂眉轻道。
青丘长纳口气,面上灼痛弥重,丝丝之声不绝;半晌,方道:“玄英,汝虽万斛楼子弟,然,汝心虚实,吾怎无感知?”话音方落,珠泪翻滚,稍触其外卷创处,盐之则痛入骨髓,少待半刻,竟感骨化,气不敢出,生怕吐纳之间,便将此抟沙之身吹至无踪。
桥玄英闻声,反见释然,吞唾含泪,沉声应道:“门主......大德!玄英前不敢负知遇,后不敢违寸心,骑虎握蛇,......“稍叹口气,方道:”现下得门主此言,死而不屈!“
“莫要言死!”青丘痛极反笑,惨声接道:“即便吾身死在先,玄英亦不应以此为意。”
“为奴为暗,想已多年;此后,当为己而活,不负妖身,不负吾心。”
桥玄英闻此一言,心下陡感不妙,疾步上前,不待青丘反应,已是牢扣其肩,死力将其身拉至面前,后再暗碎只牙,直将那牙碎往桌上烛台一喷,敕的一声,四下通明。
桥玄英稍一侧目,两掌立收,口唇微开,徐徐倒退几步,喃喃不止:“门......门主......怎得......怎得这般......”
青丘见状冷目,轻笑出声,缓抬掌往肩上一按,身子往内一撤,应道:“惊着玄英了。”
桥玄英回神不易,眼内心上,唯不过狰狞一面:旧瘢不愈,已添新痍;皮落骨突,脓血处处。
“这番,岂非俊鹘绝翼,良驹断蹄?”桥玄英心下暗叹,定定心神,抬眉再观,见青丘肩头耸动,这便疾走近榻,跪立于前,抬掌轻扯青丘袖口,启唇轻道:“门主,玄英所思所念,所挂所忆,唯不过汝一人。”话音稍顿,玄英浅笑,面色渐柔,轻声喃喃:“若是之后,玄英侍候门主,不若之前得力,求门主念玄英心诚,多允些时日,玄英自当尽心,以适不辨青黄之日。“话音未落,单掌立往面门,两指指尖着力,直捣目珠!
青丘闻声辨音,立时反身,胳臂一扫,着力桥玄英腕上;然施救不及,唯见玄英两指一偏,一指点于印堂,一指正中左目,一时之间,血流如注,如此蹂剔,却未得桥玄英呼叫半声。
青丘定睛,见桥玄英左目已盲,然面上浅笑,右目微开,目华之内,温存无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