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当下。
无忧静坐一隅,眼风辗转,偷瞧弄无悯,见其目阖唇启,笑意不绝,无忧讪讪,面上红霞蒸蔚,再扫石榻上疏弃,见其仍是昏昏,不由暗暗抚髀,长叹未休。
又待约莫盏茶功夫,疏弃终是轻哼一声,指尖连点石榻,神思回转。
无忧见状立喜,正待起身上前,却见弄无悯右掌一立,弹指金光再出;疏弃颈项一偏,复再昏沉。无忧不解,却也不抬声叱咄,沉沉起身,少腹得气,动如奔豚。
“何也?”
弄无悯似是知其有此一问,稍抿唇角,亦是起身,待徐徐踱至石榻,这方负手,轻声接应:“其言赘冗,其神涣散,吾同小君,岂有功夫细辨言语真假?”
无忧浅笑,这方近了弄无悯,侧目挑眉:“夫君定有良策。”然其心下,却是暗自计较:无暇辨其言虚实,却倒得闲在此静候疏弃转醒,专为着戏弄吾不成?
弄无悯下颌浅抬,缓道:“吾当取其髓海,重现忘归岛情境。”
“夫君可是说,欲将疏弃之脑取出?”
“正是。”
无忧一怔,不由喃喃:“若是此法可行,夫君怎不早取了无忧髓海,也好辨得吾情假情真?”
弄无悯闻言,更见嫣然,沉声应道:“小君当知,脑乃元神之府,如若轻取,受者安有命在?”
无忧目珠一转,已然解意。
“疏弃脏腑尽失,早为行尸;故而即便元神脱壳,亦不见损。”
“孺子可教也。已死之人,如何复死?”弄无悯话音未落,右臂微抬,缓将无忧蔽于身侧,后再踱近两步,两指一勾,便见石榻上疏弃手足挛缩,眼开睛突,上下齿磕碰不止,七窍多见脓水、清液、口涎,状煞可怖。
无忧目睑陡紧,稍退一步,抬掌攒了弄无悯衣带,垂眉逃目。
“其身虽死,其气尚存;故而取脑脱颅,自是痛若剐骨,常人难堪。“弄无悯倒不在意,勾唇接道:”然其为吾力所迫,纵是痛极,自剜两目,自断柔舌,亦难转醒;小君毋忧。“
无忧闻言,面现青白之色,缓撤手侧身,一言不发。
少待半刻,已见疏弃面颊缩萎,舌肿如花菇,抵齿而出;弄无悯立于侧,左掌平摊,其上得一物:大小不过拱掌对指,色黄赤,遍布沟壑。
无忧轻叹口气,眨眉便见弄无悯轻笑,右臂抬举,垂袂推掌——面前陡见明火,汹汹张舞;弄无悯缓将右臂收于身后,左掌一推,疏弃之髓海应力而前,寸寸近了那明火。
明火如刃如锉,髓海初近,立时化末;脑末飘汤,扬散不落。
弄无悯抬了一侧唇角,闪身便至无忧身畔,附耳喃喃:“小君,好生瞧瞧。”
无忧两肩井耸,心知弄无悯调笑,抬眉定睛,见那四扬之脑末徐徐拼凑,自成景象。无忧舌尖微露,阖目少倾,反是踮足,鼻尖贴了弄无悯面庞,鼻翼抽动,起伏不定,细细深嗅。
弄无悯稍怔,仰身不解其意。
无忧边嗅边笑,柔声娇道:”吾当先辨一辨,夫君这天魔之气,是甘是涩,是寒是温。“
弄无悯闻声朗笑,露齿没唇,抬掌反近了无忧口吻,轻道:“吾之气,于小君,定是温甘;气浸皮腠,养之如山肤水豢,温淳甘脆,小君可要一并试试?”
无忧也不推拒,顺势将弄无悯一掌握于心口,三手紧扣,轻道:“且观忘归情状。”
弄无悯闻声侧目,随无忧纳其掌,浅笑晏晏,结眉细查那脑末所现景象。
桅断帆碎,张衣使风。
疏弃原盘算着,少则半日,多则一两日,便见岛陆,孰知其同小修二人,茫茫然漂流多达半月,方闻人声。
登岛之初,二人便为众人拥簇,庾氏兄妹、袁不鹿皆在其内——此地,果是忘归岛。
疏弃同小修起先尚有提防之心,待人接物,亦见谨慎;自言夫妇,无心流落,岛民疑也不疑,殷勤待之如亲眷。寥寥数日,疏弃戒心便除,二人同岛民相处,倒也和乐。
这日入夜。
小修倚榻,思忖半晌,方濡唇轻道:“吾等于岛上待了已足十日,弃可见异常?”
疏弃闻言一愣,挠眉不解:“岛民富足,各安其事,岛上日常,有条不紊;那不鹿先生待人恳切,一派神仙气度。“
小修眼风一扫,轻嗤一声:“此处便是海外仙山,师父长生之求索,于此处实不值一提。”稍顿,小修冷笑,反再接道:“如此,弃可是早有定夺,长待此地?”
疏弃眨眉数回,垂目喃喃:“若得长生之方,定当回返,奉于高堂。”言罢,长纳口气,后再轻道:“吾并非乐不思蜀,不过据岛民所言,此地当在中夏南极,轻言速归,谈何容易!”
“弃可有打算?”
“自是有的!”疏弃急急相应,“待你我休整妥当,吾便坚固舟楫,囤存水粮,借竿影星宿以辨方位,再返故土,必当成功。”
小修闻声,立时软了眉眼,吐纳再三,柔声自语:”若是此岛寻常,长居此处,并无不可。“
疏弃头颈点个两回,这方询道:“小修可是查见此处怪异?“
小修蹙眉,顾睐半刻,待确定墙外无耳,这方勾指,唤疏弃近前,沉声轻道:“单论长生,并非怪异;此处偏僻,且闻岛人所言,其俱为凶怪挟掳,强挣求生,随水飘至,倒无可疑之处......”
疏弃颔首连连,轻声附和:“深山远水,自有神仙鬼怪,龙蛇鸾凤。”
“吾所疑处,乃在岛民。”
疏弃目睑乍开,稍一抬声:“怎见可疑?”
小修急急抬掌,示意噤声,静待半刻,方就身附耳:“岛人看似善德,亲如一户;然吾留心细查,忘归岛人,莫不凉薄。“小修浅咬下唇,少倾,沉声接道:”吾见岛上仅有二三童龀,俱是不喜玩乐,吾尝以饯果逗诱,其皆无所应,即便那日,吾暗将其纸鸢折毁,亦不见其哭叫落泪。“
疏弃一顿,轻道:“许是岛人富庶,不碍于物。”
“其不过黄口小儿,岁不足十,岂会深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理?“
疏弃哑口,咂唇不止。
“且那一日,吾见邻家一户,男人修葺屋顶,恰逢落瓦,正为一青瓦击中额心,仰面而坠......“小修一顿,侧目冷笑,”孰知其妇不徐不疾,见状仍是操持其手上活计,唯不过回眸瞧上一眼,不惊不忧。“
“如此......”疏弃支吾,思忖半刻,方道:“那许是岛民身怀功法,不伤不损,故而不忧。”
“不伤不损?吾借故上前探看,见其伤重,想是折了骨头。“小修仰天而嘘,又再轻道:“弃且莫言小修计毒——因此所见,吾疑之虑之,故择一日,同庾家妹子同往密林采摘野菌,吾佯晕失智,趁其无查,于后痛击其颈,待其失神,吾便往庾家,谎称庾女不知所踪,加油加酱,言庾女恐已命丧......“
“可是常来吾处赠送膳食之庾女?”
小修闻疏弃一问,垂眉颔首:“正是。”
疏弃沉吐口气,启唇欲言,却终是摇首,抬掌示意小修接言。
小修怎会不解疏弃改色之意,眼白一翻,轻道:”若是此岛有异,其往来赠食,恐亦非善举。“言罢,稍一侧目,转颈向内,再不多瞧疏弃,径自接道:”若是常人,知其至亲遭逢厄事,恐有性命之虞,岂非心急如火,非得立往援救不可?“
“此乃人之常情。”
小修轻笑,立时应道:“然那庾氏兄长,闻噩耗而颜色不变,既不同往施救,亦不寻助共援,反是淡然一应,告吾其知晓此事,便将吾打发了!”
“这......”疏弃骚首,又再支吾其辞,“或是庾兄心知此乃小修之计,不欲同汝多加计较。”
小修闻声,再不言语,心下却是嗤讽不迭:想来此岛于汝,便是世外桃源,诸人诸物,无不善美,所见所逢,无不喜乐;再不多加半分小心。
又待三日,未时方过。
疏弃仰卧榻上,阖目假寐;然其耳郭一颤,耳内得闻剑鸣,目睑虽阖,却感白光一道,周身寒毛直竖。
疏弃开目,惊见小修立身榻边,剑锋一闪,已是直往其身上要害而来。
“小......小修!”话音未落,沉气惊逃。
小修见状,也不多言,提剑在后。
疏弃见情势急迫,却也不欲将此状外露,不过于房内左突右绕,以求闪避。二人一逃一追,一呼一默,半晌之后,俱是气竭。疏弃既不相抗,亦不反攻,且其年幼,功法本就略逊一筹,再待一炷香,终是为小修逼至一隅,脊背贴壁,两手叉腰,呼气不迭。
小修眼目一红,剑锋直冲疏弃咽喉。
“小......小修......此举,何意?”疏弃气息稍一平顺,立时询道。
“弃莫惊惶。吾当施以巧力,减汝苦楚。“小修长纳口气,反见苦笑。
疏弃闻声,尤是不解,抬掌上前,却为小修剑锋所控,稍一挺身,喉间便见血红。
“莫要妄动!”小修厉声,反手却是一拨疏弃肩头,令之反身,后便结力,急点其后颈哑门穴,后再正其身,依序以掌背拂击其眉间、心下、脐下三处。
疏弃应力轻呼,气息出则不入,丹田所存尽数倾泻,不消半刻,已是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头肢躯干,动亦难动。
“弃当憎我。”小修见状,蹲踞而下,四目交对,唯见自痛。“门内多研丹丸,吾同弃,均是自小便日日三服苏合香圆,佐以细辛、甘草、糯米,可辟死气、恶气、秽气、邪气。吾便念着,有此丹丸,即便失却脏腑,亦当不腐不蛆。“
“失......脏...腑......?”疏弃此时方知怒目,本欲急诘,然口唇俱木,不听使唤。
小修唇角一抬,却未见欢喜,柔声接道:“吾当倾吾功法,驻汝气,存汝神,即便无心,死亦不死。”
“为......为何......?”
小修鼻翼一抖,几已零涕,侧目少待,方再浅笑,右腕一转,剑锋于疏弃胸腹疾走,刃入血出,满地殷红。
“弃当憎我。”小修见疏弃目睑开阖无定,神智昏昏,蜷身尚且不得,启唇无声,想是痛毒怨毒,这便低眉,柔声缓道:“吾乃罪魁。汝之高堂,虽是自行招祸取咎,然其身故,吾亦难脱干系;神策生灭,吾倒乐见。“
疏弃昏眊衰弱,目前时黑时白,耳内所闻,亦是断续。其目所观,唯见小修赤手扯其胃肠,后再捧其心肺;其耳所获,乃是小修轻声缓道:“干天之木,当在汝身。唯求生之死水、将死之活气,方可令其入地扎根。切记,切记......”
......
恰于此处,脑末所现景象陡得无踪,无忧徐徐抬掌,缓将弄无悯掌侧近了唇边,细思方才所见——肠脏尽出,血红肉白......无忧心头一颤,缓啮弄无悯食指,轻咬多回,神思早飞。
“小君可是见小修亲取疏弃脏腑,这便有样学样,意欲谋害亲夫,将无悯嚼烂啃尽?”
无忧闻声一怔,陡地回神,稍一侧目,却又立时仰身,两掌一拍弄无悯手腕,疾声喃喃:“言何山肤水豢,尚不及谷喂之鸭、糟食之彘。”
弄无悯闻声浅笑,甩袖向前。
脑末得气,复再聚拢。
无忧正待启唇,却见弄无悯做个噤声手势,示意无忧细观目前:
未知捱了多久,疏弃启睑,见身前尚有血污,胸腹已为针线密密缝合;其再竭力四顾,见身之所在,乃一广院,面前一池,遍是莲花。
“小......小修......”疏弃稍一抬声,立时气竭咳喘,单掌一提,却见佩剑在侧,除此之外,浑无它物。
“小......”话音未落,陡见一物,大若峰峦,似龙似虺,似兕似虎。疏弃哑然失色,丧力失气,指尖尚未触及剑鞘,便见那凶兽巨口一张,獠牙大开。
疏弃急急阖目,感后背一紧,却不觉痛,静待半刻,耳内无声无息,疏弃缓探手而后,徐徐摸索,竟得一物,凝眉就眼,却见此物,母指大小,青白之色,乃是利齿形状。疏弃一怔,不明所以。呆坐半柱香功夫,再不见来人。疏弃拊膺而叹,且哀且怨,且怒且忧,浑浑噩噩,正待起身,却见莲池水柱陡起,吞日吸虹,自疏弃百汇一罩,便将其卷入莲池,再不见踪影。
无忧见状,两掌一攒,抬声疾道:“求生之死水、将死之活气!吾虽不知疏弃后历何事,然籍此推知,想是几经周折,恰因祸得福,令干天木根植此处。”
弄无悯抿唇浅笑,轻声应道:“必是其母早将干天木存于疏弃之身,若非如此,怎防得旁人觊觎?那小修倒似了然,若非知情,便是高智。”话音初落,弄无悯又再举袂,广袖一舞,脑末立时聚合,纷自原路,再经明火,反是重结一处,瞬回髓海之形。
无忧见状,啧啧称奇。
弄无悯笑意不敛,单掌一推,便见那髓海归位,自侧颞冲入疏弃颅内。
无忧踱近两步,惊见疏弃两鬓霜毛,四肢委随。少倾,鼻内嗅得一阵腥腐臭气。无忧眨眉数回,却见弄无悯急急扬袖,一并遮了二人口鼻。
“行此术后,九窍俱开,粪溺同出。”弄无悯低声,轻拢无忧,二人缓退。“疏弃虽为行尸,亦难有脱。”
二人返身缓步,行至流瀑一侧,无忧沉吟片刻,又再轻道:“借疏弃所见所忆,其之经受,同忘归幻境内岛人所言,并不相合。”
弄无悯轻笑一声,徐徐应道:“忘归岛民,角蟾帮凶。其之言辞,岂可尽信。恐其长生之由,不过以旁人性命同角蟾作契,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好个墉善之所!“
无忧闻声窃笑,稍顿,柔柔一握弄无悯掌腕,轻声应道:“夫君既已魔气四溢,怎得仍是这般嫉恶如仇,大义凛然?”
弄无悯唇角一抬,亦是放脚而外,缓道:“其若犯吾,吾自当毁其身、灭其神,绝无软手!”话音未落,已是转腕紧压无忧掌背,驭气腾身,待四足触地,这方接道:“吾当直往海上,且去探探那忘归岛人真面。”
“夫君现下怎就知晓那忘归所在?”
弄无悯眉飞入鬓,沉声接应:“吾当无为,顺水而动。角蟾自当相助。”
“吾却不知,怎得疏弃小修二人于海上漂浮之日,未为角蟾幻境所扰?”
“因时因命,又或因着干天木,个中因果,吾等已难参破。”
无忧巧笑,却再回眸,心下暗道:不知疏弃转醒后,又当如何?
弄无悯似是解意,柔声笑道:“待得角蟾角,吾当归返此处,届时,吾以一人偿之,其方才所遭辛苦,当有报还。”
无忧目珠一转,已知弄无悯所指,心神一荡,唯不过轻声喃喃:“忘归诸人,衔枚晦迹,俱为掩藏其同角蟾勾连,此女,倒是当真有勇有谋。”
“全不过思慕一人,心动而已。”弄无悯稍一垂眉,携无忧轻身腾空,再入干天木阵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