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还未亮,弄墨所遣来人已至,恐是有心搅扰有尾清梦。不料来人抵时,却见有尾已是穿戴停当,阖目静候。
“这般倒是不好回禀了?”有尾见来人面色,调笑道。
“请姑娘随同下山。”
“如何下山?”
“自是步行。”
有尾冷笑,轻哼一声:“你且告知弄墨,有尾腿脚不便,若要步行,中间少不了跌几个跟头,到时灰头土脸,衣衫不整,镇上村民得见,损了知日宫威名,宫主问罪,其可愿担待?”
来人面露难色,一时无措。
“若愿互助,倒非难事——我随尔等行出,到得无人处你们轮流背负,几至山脚,拿捏时辰,我便自行再走几步,到时弄墨得见,也不至怪罪。”
“这番......多谢姑娘。”来人心中权衡,立时应下。
待一行人抵达山脚,已是两个多时辰后。弄家姐妹早已候在马上,渐露不耐。弄墨见有尾一瘸一拐,缓步走近,心下自是畅快。弄丹却是不忍,轻道:“大姐,予其快马一匹可好?这般步行下山,谅是你我也会疲累,遑论有尾。”
弄琴不过想着给有尾小惩,未料弄墨如此刁难,她亦稍显不忿,当即让随行队伍多牵一匹马来。
有尾唇角一勾,缓至此驹旁,注视其目,少顷,轻拍马头,就见此驹前蹄一曲,跪倒于地。有尾这便悠悠然跨上马背,与弄丹并辔行在前头。
见此情状,弄琴弄柯对视,缰绳稍扯,缓至队尾。
“二妹思虑果是不差。”弄琴轻道:“如非你前日提点,我亦不会带其同往。”
弄柯浅笑:“宫主闭关,师兄在外,我等尽数下山,以此女惑术之强,若趁机作恶,岂非你我相送时机?”
“弄丹曾言,师兄与此女初遇亦是着了道。”弄琴更添忌惮,“待宫主出关,恐需再次进言。留此祸根,心下难安。”
话毕,两人拍马,疾往队前。
不消多时,知日宫人马已是浩荡行在麻市街上。这番现身,便又引了山下村人争相围看。
“这姑娘之前倒未得见,竟比那弄氏姐妹更为娇媚!”村人注目有尾,径自窃窃。
有尾将衣裙内蛇尾收缠愈紧,心道:还道采买之事何须四人亲至,原不过女子心性,于凡人面前卖弄美色,惜得妍媸在乎人心。念及此处,有尾稍一转头,见后方弄墨面色不善,也正偷眼于她。有尾当即回马,行至弄琴身旁,轻道:“为宫主颜面,恐需盯紧你那三妹方是。”
“何意?”弄琴冷道。
“我怎不知她欲趁机令我出丑?然,有尾驭知日宫龙驹,从知日宫队伍,我若出丑,丧何人颜面?”有尾轻笑,接道:“倚势凌人,势败人凌。若其自全,我便自安。”言罢,驱马至弄丹身侧,两人私语几句,便同往街市边摊位行去。
“在此地你若失分寸,想来回去少不了往贯日崖呆上几日!”弄琴一言,身边人倒都听得真切,旁人或以为是说与有尾听,弄墨却心中明了,思前想后,倒也不敢造次。
此时,目荣华已于麻市街上候了半日。见有尾徐徐而来,心下喜不自胜。
“弄家几女,的确貌美。惜得法术不高、心机不深。”目荣华心道,便欲寻个时机,既不搅扰他人,又可同有尾面授,将藻圭镇虫迹尽报。
有尾跟弄丹正对红果糖球摊子指手画脚,陡地,有尾自觉有异:其马上身姿未改,身下火龙驹却径自徐徐独行而去;弄丹似是不查,正于马上,身侧虽已空空,仍是侧目笑对,言谈不止。有尾愕然,身后知日宫队伍接连穿身而过,无一错漏。
“这是为何?”有尾抬手细观,又将两手摩蹭一番,未见出奇。
“你无不同。”洪音陡起。
话音刚落,有尾已是缓缓落地,稍一定睛,见一白发老叟悄然出现,须发未得与青黑周旋半分,着紫金蟒纹披风,立身白雾,蒙蒙不辨西东。
“何人?发生何事?”
“过往难追,缠神则困。”
“何意?”
“一个时辰,足矣。”老人言毕,上前扯了有尾胳臂。
有尾顿感一力,且蛮且巧,紧紧扼身。有尾惊怖,正欲呼叫,扭头见目荣华正于市集转角。有尾心道:却不知其对此异可有觉察?目荣华早见有尾所历,却不着急,缓从身前摊上捡了几粒长生果,剥了一只,便将果壳朝有尾方向丢掷,一目微动,眨眼传义。有尾领会,朗声缓道:“功法神妙,实难匹敌;既难自保,只得相随。然一时半刻,约莫一个时辰,迷雾当散。”
老叟不应,径自疾走。即至街口,此人将披风一挥,裹了有尾在内,一瞬无踪。
目荣华紧步跟来,已失两人行迹。心下暗道:控时之术,果是不凡。掳走有尾,必有所求。
“害命非其所欲,近虎方可谋皮。”目荣华一念至此,又剥了粒果子扔进嘴里。
待有尾从那宽大披风中钻出,不过盏茶功夫。有尾四顾,见此处乃一溶洞,阴风四起,寒气迫人。
再一定睛,见身旁三人,具为妖相:一白衣女子其臂如树,一青衣男子其尾如狐。余下那位,便是那白发老叟,此时有尾方得见其本相——老叟腰下无腿,唯一黝黑蟒尾,尽处伸至洞外,足见其长。
此地,正是愚城不言堂。
“老伯,”有尾轻道:“原是本家,何苦相残?”
那老者不应,倒是青丘媚道:“你这小妖,嘴甜得紧。”言罢,将那狐尾前伸,覆在有尾背上。
有尾稍感温暖,心下计较:事已至此,缩手缩脚也是难逃,反倒失了阵势。这便将心一宽,既来之,则安然处之。念及此处,有尾席地,盘膝而坐,两手使力,将毛绒狐尾抱在怀内,笑道:“善矣,美矣。”
青丘见状,哭笑不得,稍一抽尾,便感有尾使力弥重,念着气度姿容,青丘稍叹,无奈立于一旁,且随有尾去了。
“弄无悯带尔返知日宫,却不知尔有何本领?”溶洞高处暗中一洪音骤起,厚重威严。
“城主!”堂下三人齐齐作揖施礼。
“卸甲,此番回城,携此大礼。”兀不言褒赞。
“谢城主。”老者躬身。
“城主,有尾本领实不足道,但您麾下这位老伯,神妙之处,令人叹骇!”有尾这夸奖倒是实心,“却不知能否言明何功何法,也好拓开眼目,免吾不知泰山。”
兀不言不再言语,卸甲见状缓道:“控时之术。于你,光阴如常;于他,遁入虚空,寸阴不存,时日似是前行,实则停滞休止。一个时辰后,他们仍于刚刚施术之处,虚空记忆皆亡。”稍顿,卸甲再道:“不过生生夺其时,小则一炷香功夫,多则一日,乃至一年,此法施于杀处,可夺生机。”
有尾闻言,拍掌笑叹。青丘见状,趁机收了绒尾,稍退两步,面上讪讪。
“过往难追,缠神则困,又作何解?”
卸甲一笑,轻道:“你若可称城主心意,吾自会解了法术,令尔亲见。”
有尾亦是轻笑:“城主手下卧虎藏龙,倒不知我这毫无功法的小妖怎可入目?”
兀不言诘道:“可欲为我愚城效力?”
有尾侃侃:“有尾初入知日宫,便被告知肩山四围情状,愚城大名,如雷贯耳。我这形貌,留于知日宫也不过为人鄙弃,今入愚城,见诸位姿容相类,有尾倒显自在。”
女桑说道:“在我愚城不言堂上,有此规矩,城主面前,妖属皆需显出些许本相。”
“城主一令,有尾坦然。”
“若想入我愚城,甚易。”兀不言缓道:“告知金乌丹下落,岂止入城,位当及门主;若愿修习绝技,我便亲授。”
听闻此言,堂下四人具惊。有尾喃喃:“金乌丹?”
“未闻此物?”兀不言又添一问。
“不敢欺瞒,”有尾缓步上前,应道:“确是今日初闻。城主怎就认定有尾知其所在?”
“不然弄无悯为何无端出宫,往胥叠山?”
有尾脑中灵光乍现,重重迷雾似欲退散。稍踱几步,近了女桑,有尾笑道:“想来那阿齿当是为你效力?”
女桑闻言,不置可否。
“你这心窍倒是剔透。”兀不言应道。
有尾也不答话,心下暗道:恐相忆村民亦是为其所屠。原本不知凶徒所求,现在看来,那金乌丹便是祸根。却不知吾跟此丹可有瓜葛。转念又道:那弄无悯如此待我,居心不纯。然不过片刻,有尾反是浅笑盈盈:如此,师父在荡苦禅院应是无险了。
“城主觉得,吾必有金乌丹相系,弄无悯方携吾返宫?”
“并非如此?”
“现下事态并不分明,但有尾深知,吾当可为城主略尽绵力。”
“你且说来。”
有尾又施一礼,缓道:“弄无悯携吾回宫,若只为荡苦禅院解忧,则金乌丹与有尾无干;若吾当真跟其牵扯,然盘根隐而不查,则弄无悯需得借吾之力。无论如何,弄无悯总晓金乌丹内情。”有尾扫一眼卸甲,接道:“并非有尾疑城主之能,不过若跟弄无悯明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现有尾已入知日宫,欲探消息,岂不便(pian)宜?”
女桑嘴角一撇,不屑道:“既毫无功法,怎敢信口开河?欲从弄无悯身上探得消息,尤似痴人说梦。”
有尾媚眼一挑,却不着恼:“想你眼线密布,且又同为女儿,竟不解温柔手段,可堪者最是寥寥?弄无悯相携同往胥叠山的,可是其大弟子苍文?歌舞刀戟,兵无血刃。”
闻言,青丘掩面,偷笑不停。女桑愠怒,愤愤哑口。
“如此,你可是自愿去弄无悯处打探消息?”兀不言询道。
“城主定会疑此不过有尾脱身之计。有尾直言,当下情状,确为脱身。若有尾毫无价值,城主定不屑留我性命。愚城手眼通天,想来知日宫中亦布了眼线?”有尾偷眼瞧瞧女桑,见其神色,已知不虚。
“若此,有尾即便离了不言堂,亦难脱城主掌控。”
兀不言抬声笑道:“威逼之下,别无他法。你可是此意?”
“不言堂上,斗酒彘肩,有尾心慕,想来城主得此拥戴,必是恩威并施。”
兀不言不应,有尾心中更是忐忑。再往那高处黑暗中探去,仍是毫无声息。
少顷,卸甲似是得令,稍一挥手,朝有尾笑道:“如簧巧舌,倒是保命利器。城主密音,带尔出城,返归麻市街。”
有尾如释重负,闻卸甲再道:“不过,每三月你当出宫,告知所探消息。”
“若她返了知日宫,便得弄无悯庇护,毁信背约,吾怎奈何?”青丘一字一顿,听得有尾寒毛乍起。
“那弄无悯治宫甚严,即便袒护,若众人知他仙家宫中入了我们愚城细作,”卸甲定定凝视有尾,沉吟半晌,喝道:“轻则扫尔出门,重则取尔性命。”
有尾闻言,未有稍应,面虽波澜不惊,心下暗流汹涌,“釜底抽薪,使得这般顺手。”苦于无解,心神飘散,陡觉腰际为一重物紧箍,垂眉见自己已为卸甲蟒尾缠牢,不及反应,须臾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