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象中的暧昧气息,亦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黑西装的绅士和身穿露肩小礼服的女士,没有觥筹交错的红酒,亦没有低沉舒缓的小提琴和钢琴伴奏,眼前的这一切,与其说是一场举行在一个百年城堡中的文学沙龙,还不如说是某个科学邪**教的地下接头密会,嗯,或许用圣徒聚会更贴切一些,毕竟与会众人的神情是严肃的,而非那种狂热。
而在这一种略显有些肃穆的场合下,杨一不自觉就想起了季棠郸曾经带着他参加过的,那一次越州作协的聚会,同样是作家笔会,可在国内,在多了一种随意耳朵气氛下,也不免带上几分功利性质,尤其是写作圈内的新人们,要么心高气傲,要么在看似自谦和气的表情下,却隐藏着肉眼可见的卑躬屈膝。当然,杨一也知道自己参加的笔会不多,所以他并没有盖棺定论,但总之有些印象一旦留下来,就不太好消除了。
当杨一略微有些走神的时候,城堡大厅里面,靠近壁橱的一面,一位带着圆眼镜,表情一直都显得很刻板但是当他说话的时候,却能从他那对木讷的瞳孔中,迸发出炽热激情的中年人,正在高声激昂地演讲着什么:“对的,这就是我的意见,格拉斯先生的《剥洋葱》,在我看来,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诚意,那就是忏悔,请记得非洲大主教迪斯蒙.图图的话——我们只能原谅我们所了解的事物,而没有原谅的和解是不可能的!难道对于一个老人直面自己内心的残忍过程,我们都还要予以非议而不是应有的理解和鼓励吗?是。的确有的人希望在自己指责以及呼喊的时候,能够唤醒罪者的灵魂。但是请记住,一旦当除却自己心灵以外的力量介入以后。忏悔就不再是忏悔,而是认罪!”
受邀而来的三十多个人,有的是欧洲文学界声名显赫的大作家,有的是刚刚鹊起但已经被很多人瞩目的文学新锐,还有声誉良好的文学评论家,或者是某些国家国立文学机构的发言人,主席。获得布克奖的人连杨一在内,就有足足5个人,而已经将龚古尔奖收入囊中。或者是获得过提名的作者,那就更多了,几乎占据了参加聚会作者数量的一半,甚至于还有一位,是获得了去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葡萄牙作家托泽.萨拉马。
杨一甚至忍不住冒出一个恶趣味的想法,如果这座百年城堡忽然出了什么问题,明天的报纸一定会脱销的吧?整个欧美文学界肯定都是哀鸿一片了。
而现在,那位正在演讲的作者,提到的问题是有关德意志作家格拉斯。对于自己在二战中参加过党卫军历史的回忆,那部回忆录的名字就叫《剥洋葱》,极其鲜明准确的概括,亦只有这种辛辣的食物。才会在一层层被剖析开来的时候,散发出让人泪流满面的因子。而这部回忆录一经上市,就引发了应该说是在预料之内的汹涌声潮。人们不必追问那支军队到底是什么性质,也不必去一一细述挖掘他在成为这支军队的一员后。有没有做过那些天怒人怨的事情,仅仅是参加过党卫军。以及将这一事实隐瞒了60年,就足以使得对他的一切批判都成为了正义之举。
但在庞大的舆论声潮中,当然也存在为他辩护的人,就好像眼前的这一位,似乎只要是文人们存在的地方,就总能把原本简单的问题变得异常复杂。
杨一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文人,或许从某些属性上来看,他更倾向于商人多一些,不过也是有梦想的商人。沙龙上这些作家们的对话,他听得懂,但是抛却对文学本身的喜爱之外,争论这种东西,少年是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所以此时此刻他更多的还是倾听,而非加入到一场和自己无关的争论中去。
好在这一次的讨论并不长久,很快,公共性质的话题结束以后,就变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子讨论,而就在他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位老者,不像那些年轻的作家或者是极少数文学经纪人一样,他的手中并没有任何酒杯,而只有一摞类似文件的东西。这种装扮,在大家都是深色西装两手空空的装扮之下,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一点,但并没有人因此就忽视或者是在心中对他有丝毫嘲笑,只因为他的身份实在是过于显赫——法兰西国立文学院荣誉教授,巴黎师范学院副校长,乌尔姆路学院院长……这一系列让人眩目的职务,让这个名叫居庸.福柯的老人,即使是在眼下这个文学众星荟萃的地方,也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巴黎师范学院,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怎么样的学校,事实上一直是法兰西国内占据前三位置的着名大学,在全球范围内的排序,也一度达到过37名的高位,只不过由于近年来,法兰西总体教育水平的下降,以及花旗国常年位居世界第一级的位置,连带着那个国家国内的各个大中小学排名都非常靠前,这才使得巴黎师范学院,在华夏并不太为人所知。但只要是稍微了解一下情况的人,都会知道,这所学校是法国唯一的集科研和文教于一体的高等院校,其中的人文学院和语言学院,甚至不比牛津剑桥里面的专门学院要差。所以在法国大学几乎都是偏重理科的情况下,巴黎师范学院,也就成了其国内文学青年们的圣地,没有之一。
但杨一不知道他找上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只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尊重,所以他马上整理了一下仪容彬彬有礼地看着居庸.福柯。
“看起来你并不紧张,可爱的小伙子。”老人笑着点点头,没有和一般人那样伸出手打招呼。而是歪歪脑袋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座位后,和少年齐齐坐到沙发上。才开始道明自己的来意:“你知道嘛,我从半年前就开始关注你了。准确来说,我应该算是第一个关注你那本《坚石》的读者。我在兰登书屋的老朋友,也就是版权事务部的总负责人布拉吉艾玛女士,可是在这部书出版之前,就特意向我重点推荐过的,而且我也很认真的读过,不得不说,非常不错的小说。”
“谢谢您的夸奖,在您这种足以称之为盛大的赞许面前。我只希望灵感不要弃我而去,而是能让我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出来。”杨一在没有弄清楚这位先生的来意之前,应对的算是相当小心了。
“哈哈,灵感这种可爱的小东西,只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躲起来,而永远不会起弃你而去。并且,通过我个人渠道的了解,你是一个勤奋的小伙子不是嘛?”居庸.福柯眨眨眼睛,然后把自己手中夹着的那一摞文件递过去:“看看。这是你所有的作品,以及作品的相关分析。我从来不认为一个畅销书作家会成为伟大的文学家,但是只要这一类人多一些对社会的观察,多一些对人生的思考。多一些对命运的感悟,那么他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向着伟大的方向转变。好吧,我承认我的话有些太多了。不过事实上,我说了这么多的原因。在于我希望看到一个天才的冉冉升起,而不仅仅只是一颗流星一闪而逝。”
杨一那个汗啊。自己在写作上的确有些天赋,但是在国内庞大的人口基数下,这种天赋就显得不太出奇了,最多也就是一流,而不是顶级的程度。现在所取得的这些成绩,也不过是因为对于那些前辈们心血的牢记而已。所以说,杨一从未有过像眼前这一刻一样,对于自己的抄袭行为,内心充满了愧疚感和羞耻。
如果有一天,能用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来获得这些大家的认可……
一定有这么一天的。
内心的激烈斗争,并没有直接反映到少年的脸上,好歹也是重生的人物,这么一丁点儿的小技巧还是能够掌握的。
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后,杨一就摇摇头:“您言重了,可能现在的我,还配不上您的这种期许,但我保证,我并不会因为现在的一些小小成绩就骄傲自满,以至于裹足不前。而且对于您的教导,我也会牢牢记在心上,只是未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保证。”
是的,重生者知道未来,如果按部就班的话,他甚至可以清楚地了解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但是重生就是要有改变才对,在他这只小蝴蝶的翅膀扇动之下,一些和他息息相关的人的命运发生改变,就连他自己的未来,也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坚持,就是最大的胜利。”居庸.福柯鼓励了一句后,就开始进入到了真正的正题里面:“我之所以现在找上你,是因为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或者说是出于我个人私心的考虑,希望你能够倾听一下,至于最后的结果,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洗耳恭听。”杨一点头。
……
“现在可以上茶点了,但是请务必牢记,你们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都代表着艾莎琳娜城堡,以及杜阿梅尔家族的荣誉,所以请多小心。”燕尾服的管家在宽阔的城堡后厨,格外严肃地交待着,现在已经不是七百年前,那个贵族长盛不衰的年代,家族中的仆从们都是从小就开始了服侍城堡主人的工作,因为考虑到整个家族并没有人在这里常驻,而是仅仅只把艾莎琳娜古堡作为一处行宫的缘故,所以整个古堡的仆从们加起来,也只有庄园里面的那些佣工,是和杜阿梅尔家族签订了长期劳务合同的,至于服侍的人手,往往都是古堡召开宴会之前,由劳务公司临时派遣。
所以面对这五年一度的文学盛会,身为杜阿梅尔家族终生管家的男人,就不得不在这种事情上亲力亲为,静静计较着每一个服务人员的行为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