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堡,位于山陕边界,临近黄河,明代的吴堡占地广阔,辖区包含了后世的吴堡、柳林、方山和临县一部,境内还有黄河渡口军渡。这块地方在后世被称之为霍西煤田,以富含浅层煤、露天煤闻名。此时的吴堡本地人多以采煤贩煤为副业,且由于技术的落后,当地的采煤业以私营为主,小煤窑居多,躲过了万历皇帝派驻天下大矿的矿监税使,不用交矿税,收入很是丰厚。
谭良栋现在所在的地方叫杨家坳子,有一王家,是太原王氏的分支。杨家坳子的王家借着太原府本宗的虎皮抢下了吴堡一半的小煤窑,日进百银,又借着山陕大旱,放高利贷、印子钱,大肆侵吞土地,短短一年时间便成了吴堡境内最大的地主。
而老谢准备带老吴头和谭良栋去的就是王家名下的一处小煤窑。原本按照官府的规矩,像谭良栋这样来历不明的流民是要被关押起来遣回原处,但山陕大旱,陕北去年全境粮食歉收,为了讨口饭吃,各州县跑出来很多人,大部分往陕南流去,少部分进入山西境内。
一开始官府还设卡拿人,但随着流民队伍的壮大,官府怕激起民变,只要流民不聚集在县城周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谭良栋三人来到一处小煤窑前,从下方看,矿山上的各处矿洞黑乎乎的。老谢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认识管事的,带着讨好的笑对管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管事看了看老吴头,身体还算壮实,是个干苦力活的人,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谭良栋,瘦瘦弱弱的,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娃,皱眉道:“这小娃子也要来挖煤?”
老谢赶紧回道:“是的,是的,这小娃子跟我们一起的。”
“哼,老谢,你是知道这里规矩的,一天挖不够三十筐可没饭吃,这小娃子能挖够?你两能给做担保?”
谭良栋瞧见管事一脸怀疑样,刚想上前说两句,老吴头就直接开口道:“能担保得了,你说,要怎么担保?”
“好啊,你们三,每天一百筐,挖不够没饭吃!”
“你……”这管事明显是在刁难人,谭良栋被气着了。
老谢拉住了谭良栋,老吴头对管事道:“好,但是你得先管我们一顿饭。”
“可以。”管事说完后叫过旁边一个拿着鞭子的监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监工看了看谭良栋三人,甩了甩手上的鞭子。
在去吃饭的路上,老吴头对谭良栋低声道:“小子,看到那些拿着鞭子的人没,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善地,管好自己的嘴,能忍就忍,不要连累了我们两。”
老谢也点头道:“老吴头说得话你要记住,人离乡贱,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谭良栋刚刚差点失控,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现在自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拿捏,一旦出了事就麻烦大了,郑重地点头道:“两位老哥的话我记住了。”
三人分别领到了三个糜子面馒头和一碗小米粥,谭良栋早就饿坏了,三口两口的就吃完了,顾不得那淡淡的霉味。吃食进了肚子,谭良栋感觉好多了,身上也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
在吃饭的空当,老谢跟谭良栋大概讲了讲要注意的事。王家名下的这个小煤窑属于露天煤矿,煤层仅在地下数米深,可以这样讲,小煤窑方圆数里地下都是煤。小煤窑一共有二十来个矿洞,每个矿洞一次最多进三个人,一般是一个老手带着一个新人,老手找地方挖,新手负责把煤运出来。在矿洞里挖煤是很危险的事,在这个几乎不讲防护措施的时代,再加上王家又是私开的小煤窑,矿洞里几乎没有任何支柱,故选择挖煤点极其重要,否则很容易造成矿洞坍塌。
在吴堡,只有实在活不下去的人才会选择去挖煤,并且每次挖煤的报酬还不能低。但现在,从陕西过来的流民为了能吃上一口饭,给自己一条活路,基本都选择去挖煤。王家对流民矿工极其苛刻,每天挖不够三十筐煤不给饭吃,还立下了一条规矩,只要来到了矿上,每个人必须得挖够三十筐,不然就等着监工的鞭子吧,至于报酬,矿上管事的表示能给流民们一口饭吃就已经是王家在做天大的善事了。
吃完饭后,三人从监工那里分别领了一把铁镐和一个竹筐。
在进矿洞之前,老谢拉着老吴头和谭良栋在矿洞门口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求老神保佑弟子此次下矿一切顺顺利利,求老神保佑……”
磕了三次后,老谢站起身来,叮嘱了老吴头和谭良栋两句,领头进了矿洞。
随着不断的深入,矿洞里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窄。谭良栋的前身做过矿山设备维护,也下过两三百米深的井,但都没有钻这个矿洞难受。到了后面,矿洞窄到谭良栋只能匍匐前行,洞里到处都是碎煤块和石子,垫的人生疼。
爬了一段距离后,前面传来老谢的声音:“可以了,就到这。”
老吴头挪了挪身子,“黑漆巴乌的,可惜不能点火。”
谭良栋接口道:“不能点火,矿洞里有东西,遇明火就爆炸了。”谭良栋本来想说瓦斯的,但想到自己不再是身处二十一世纪,瓦斯这个词是舶来品,甲烷的音译,在这个时代没人知道。
“对,没想到良栋还知道这,你两跟着,我挖,你们装。”
矿洞实在是太窄了,谭良栋想转个身都转不过去,才装满了一筐,腰就受不了了。坚持着让自己装满了三筐,沿原路一边爬一边推着竹筐。好不容易到了矿洞较为开阔的地势,谭良栋直接坐到地上,喘着粗气道:“让我缓一会,动不了了。”
“就一会,今天可是有一百筐,耽误不得。”老吴头略喘着道。
稍歇片刻后,老吴头和老谢摸索着让谭良栋背上了竹筐,往矿洞外走去。出了矿洞,在监工那核实了一筐的数量后,谭良栋一屁股坐到地上,累,全身的肌肉都在发颤,手脚麻木。
那监工看见谭良栋坐在那儿不动,一鞭子抽到他身前的地上,喝道:“干什么,还不快挖去,想挨打吗!”
谭良栋被鞭子吓了一跳,连忙跳了起来,背起竹筐,朝矿洞走起,心里默念:“我忍,我忍!”
熬过了一开始的累,后面谭良栋渐渐适应了如此高强力的重活。三人忙到了深夜,总算凑够了一百筐,从管事那里领了饭。每个人三个糜子面馒头,一碗小米饭。
累了一天的三个人,一口一个馒头,就着水咽了下去。小米饭则留着,拿热水滚一滚,当粥吃,可以吃得更饱些。这些是老谢告诉谭良栋的,在长期的逃荒生活中,每一粒粮食都可能是救命粮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就这样,谭良栋暂时在小煤窑干了下去,三人一天一百筐的任务量让谭良栋每天都很累,吃完饭倒头就睡。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原本瘦瘦弱弱的谭良栋变得精瘦精瘦,偏白的皮肤也变得黝黑起来。同时,来小煤窑干活的矿工越来越多,煤窑的监管也越来越严密,整个煤窑只许进不许出,凡是敢私自外出的矿工都被监工的鞭子抽了回来,所有的矿工吃住都在煤窑上。谭良栋在挖矿的间隙找机会和一起的矿工聊天,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一些王家煤窑的情况。
王家煤窑在外面被当地老百姓叫作黑煤窑,矿工人黑,监工手黑,东家心黑,黑得名副其实。像谭良栋这样的进入煤窑后就不要想着出来了,繁重的体力活榨干你所有的精力,刚够充饥的粮食又让你不至于饿死。
随着从西边逃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多,王家煤窑里的流民矿工越来越多。为了名正言顺的使用这些廉价劳动力,王家打点了治所设在军渡的东关巡检司和永宁州(离石)巡检司,把流民变成了自己矿山的矿工。为了防止矿工闹事,王家又请东关巡检司派了五十名士兵和自家的五十名矿丁一起,弹压矿工。
九月份,原本还算暖和的天气骤然变冷,矿工们基本都是穿得单衣,哪能扛得住冻。晚上,矿洞附近,忍受不了冷风的矿工们围在一起,相互取暖。
“不行,再这样下去非要被冻死不可,额要找那管事的说说去。”一个平素在人群中颇有威望的矿工提议道。
“必须得说,不能生火,也不让穿棉衣了吗?这是什么道理?”人们纷纷附和道。
消息传开,别处的矿工也围了过来,最后,大家选出三名代表来,代表矿工们去找管事的谈谈。
谭良栋挤在人群中,借着人群来取暖,耳朵听着大家的议论,脑子里却在想着其他事。两个月的时间,谭良栋所在的煤窑由一开始的二十余名矿工激增到现在的六十三名,把守的矿丁也增加到十二个,据说还有两个官兵。这六十三个矿工里,大部分是陕西过来的流民,少部分是本地欠下王家高利贷的农民。
趁着人群不注意,老吴头把谭良栋和老谢叫到一旁,低声道:“都小心一点,额寻思着明天矿里会出事,到时你两都机灵着点,不要瞎掺和!”
老谢有点吃惊:“不至于吧,咱就是挖个矿,这……”
谭良栋沉着脸,说道:“吴老哥说得对,谢老哥,你还记得几天前那几个不想干的矿工,被鞭子给赶了回来。老王家把咱们这些人困在这儿,不怀好意啊。”
想到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老谢脸色发愁,监工克扣粮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干得活却越来越重,最令人担心的是整个煤窑都被王家的人给封锁了,前段时间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事的老谢心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