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汴京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直到这个时候,才见宫墙初开了第一枝桃花。
赵恒登上宫城的城墙,负手遥看着远方,已经很久了。
刘娥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似在遥看着远方的田野,又似在看着天边那一抹云彩,却一直一言不发。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赵恒御驾回京,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次的北巡边关,似乎给皇帝带来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在朝堂上在后宫在平时,却是看不出来。只是他却增添了一个习惯,便是每日退朝之后,就走上城楼,遥望远方许久。
而每当这个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去打扰他。唯有刘娥,可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却也从不开口去打扰他。
刚开始的时候,刘娥站在赵恒的身后,只觉得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去打扰于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能够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站在那里。那时候,赵恒的眼中就会掠过一丝温暖的笑意,却什么话也不会说。
后来渐渐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刘娥有时候也会好奇地走上前一步,顺着赵恒的眼睛,也看向远方。看着那远山、那云彩、那遥而不可知的天际深处;或者低下头来,看着城墙之下的汴京城,看着城墙之下的田野,看着皇城之下的众生;或者转头之间,再看着大内深宫,看着重重宫阙,看着平时已经看惯了的一草一木,竟似换了一种视角、一种眼光、一种心态。
第一次沉浸于这种思绪奔逸的状态中,她忽然明白了赵恒为什么每天要站在这里看着远方,站在这里,能让心平静下来,能让烦恼远去,更能让头脑摆脱固定的思绪,而打开另一扇门。
到后来,她甚至不再把每日的登上城楼,当成是陪伴赵恒的一件事,而是真正感觉到,连自己也在享受这一片刻。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赵恒已经转过身来,在看着她。
刘娥回过神来,看着赵恒嫣然一笑:“官家在看什么?”
赵恒微笑:“朕在看你。”
刘娥脸微微一红:“臣妾看得出神,竟忘形了!”
赵恒伸出手来,刘娥上前一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赵恒轻叹一声:“却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领略到这忘形会意的感觉。”
刘娥遥望远方,轻声道:“臣妾现在能够领会到官家为什么喜欢站在这里遥望了。”
赵恒也在遥望着远方,道:“朕这次北巡,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人那些事,朕到现在也忘不了。”
刘娥转过头来,凝视着赵恒:“官家看到了什么?”
赵恒轻轻地一叹:“自大宋开国以来,太祖太宗,都有北伐之举。朕在京中久了,一直觉得边关屡报辽国犯境,不过是先帝晚年不喜兵事,因此上不愿与辽国发生争势,众将也就顺势罢兵,不愿承担挑起边事的责任罢了。朕身为皇帝,这军务终究是要重新整顿的。”
刘娥不语。此番皇帝北上,颇提升了几名作战勇猛的将领,又将退缩不前的镇、定、高阳三关的忠武军节度傅潜罢官流配,军务整顿的动作很大。众臣以为皇帝回京之后,必也会进行一系列的作为,可是皇帝已经回京一个多月了,却仍无任何举动。
赵恒谈起军务,固然是她不敢插嘴,也是因为,这次接替傅潜之职的,正是她的义兄刘美,这也更是她此时对军务不发表看法的原因之一。
赵恒来回走了几步,道:“因此朕此番连年也不过,就要乘着咱们打了几个胜战的气势下北上巡边,就是为了亲临前线去看一看,掌握边关大将的才具能力,也看一看咱们同辽国之间的兵力相差。没想到一路上却看到……”他猛然顿住。
刘娥看他眉头皱得极紧,不由地问:“官家看到了什么?”
赵恒长叹一声:“朕只道大宋立国这么多年,处处国泰民安。却不曾想到京城之地固然是繁华无极,可是自出澶州一路北上,朕自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良田俱成荒野,一连走了好几日,都是杳无人烟,朕这一路上走得,是心中也一片荒凉啊!”
刘娥也不禁惊骇:“官家,怎会如此?澶州离京城不过百里,怎么百里之外,就如此荒凉了呢?”
赵恒的眼睛却已经望向远处,似乎望向那澶州以北的千里荒凉:“朕这才知道,当年的雍熙北伐,先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若是那一战胜了,那便是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可是那一战却输了,输到先帝再也无力北伐,含恨而终;输到朕的手中,还要继续偿付这代价。”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朕原先竟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刘娥走上前来,轻轻握住赵恒的手,合拢在一起。只觉得赵恒的手一片冰凉,她欲要劝解,可是这沉重重的话题,如何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来劝解,过了片刻,只缓缓地说了一句:“所以,老天爷才将这万里江山,放到陛下的手中。”她此刻不再称他为三郎,也不称官家,却称呼他陛下。
赵恒深吸一口气,把那万里之外的眼神收回,看着身边的人,他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刘娥合拢的双手,露出了一丝微笑。
刘娥仰首看着赵恒:“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三郎每日北望,就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赵恒叹了一口气:“朕这番北巡,所见所闻所遇,何止这一件,桩桩件件,俱是不叫人轻松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所闻,朕真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怨得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这一月北巡,胜过在宫中看万本奏折啊!”
刘娥点头道:“所以三郎这段时日,亦是为此所扰。”
赵恒点头道:“正是,朕本将收复燕云十四州列入计划之内,但是此番看来,只怕是二十年内,难行此事。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蜀中之乱方平,江南亦不轻松,国库空虚;且北地千里荒凉,粮草供沿线供给不上,便是大忌。因此首要之任,便是要令军民北地开荒。且此番北巡,似傅潜这等保全实力临阵不战者尚不止这一个,所以朕只得重处傅潜以儆效尤;那日大同城头,朕派禁军一起参战,虽说是打退了辽人,可是朕亲眼所见,却只是恃了咱们人马多,却不及辽人兵强马壮……”
刘娥不解地问:“臣妾记得,本朝在册兵卒之数,远胜辽人,可是为何却敌不过辽人。臣妾愚见,朝廷每年招兵太多,可是练兵却太少了。如今国库空虚,倒不如减少兵员,强加训练,岂不一举两得……”
赵恒截断了她:“此事不可行。”
刘娥忙低下头来:“臣妾失言了,军国大事,原不该臣妾可以擅议。”
赵恒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军国大事,并非只算钱粮之账。本朝招募兵马,远超前朝,并非完全只考虑行军征战之用。历朝历代,都因天灾人祸,以致于田地无收,百姓饥寒交迫,铤而走险。不是落草为寇,便是割据一方,直致亡国灭朝。因此自太祖起,每遇水旱荒灾,便要灾区去招募灾民应征入伍,朝廷多一兵,则少一暴民。”
刘娥想到当年蜀道逃亡时所见,是啊,那时候一个村子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若是当时朝庭就能够在蜀中将那些乱民招入军中,或者她和婆婆也不用去逃亡吧:“怨不得臣妾只见着兵员越来越多吃钱粮,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臣妾明白了,当年唐太宗开科考,说天下才子皆入吾彀中矣,本朝广在科考,恩荫官员,也是这套意思吧!”
赵恒点头道:“正是,文武之道,广开大门。天底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燕昭王千金市骨,信陵君门客三千,纵然多养了无用之材,毕竟也将天下可用之材一网打尽,不为他人所用,不为自己留敌了。”
咸平三年,赵恒亲自巡边归来之京不久,便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一系列的诏令,一反登基三年以来,基本上依老臣所奏,垂拱而治的局面。
二月初,下诏令百官尽言国事无讳,未能直接奏对者亦可封奏折以闻。亲自下了一系列对边关诸将的升调之令,并令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各举荐一名可堪任边关守将的武官,同时应杨延朗、杨嗣等诸将所请求,特诏几名边关大将可拥有部份练兵之权。
二月下旬,借赏花之名,召诸将御苑以骑射比赛;
三月,亲御崇政殿面试科举进士;
四月,亲河北城防阅武举人骑射比试;
五月,大赦天下,死罪减罪一等,流配等均开释,免百姓历年来所欠赋税,促进农桑耕种;同月,亲临城郊玉津园观看刈麦等农事,临金明池检阅水战,临琼林苑举行宴射;
六月,以向敏中为河北、河东宣抚使,促使河北一带恢复农垦:
……
就这样,咸平三年整整一年之内,赵恒不但下了多番旨意推行农桑、加强边境、整顿武备、派中枢诸大臣巡查安抚天下,更数次亲自举行射猎、观田、亲试文武举人、接见耆老等事。
到了年底,已经大见成效,朝廷上下的面目焕然一新。此间,宰相吕端因病重去世,赵恒任命李沆为宰相,李沆年老,诸事多由赵恒新提升的参知政事王旦、枢密直学士冯拯等辅政。
到了年底,令天下百官震惊的举措终于出台,赵恒在考虑了这一年来所有百官尽言国事无讳的奏折之后,接受王钦若等大臣的奏议,下了两道特旨:
一、免天下百姓自五代以来历年内所欠朝廷所有租赋,包括赦免人数达数十万人,赦免钱物达一千余万;
二、减天下冗官冗吏十九万五千余人;
自五代以来战乱纷纷,许多农民逃亡他乡,虽然战事结束,但是多年来田地抛荒,欠下官府租税无力偿交,因此不敢回家。此番一举免去田租,逃民们可以回家开荒种田,且官府账面上看似有许多租赋可收,可是人已逃亡,实质上也无法再回收,反而令各级官员为了向上级交待,而将许多已不能回收的欠赋转稼在当地种田的农民头上,以致于逼得更多的农民因交不起田租而逃亡,反而使得田地更多抛荒。免去欠租,自可令逃民们安心回归田园,朝廷才能够真正有赋税收入,且逃民归家,不但能令社会稳定,北方农事安定更可以在一旦发生战事时,可以使军队有供给线。
只是既然减赋,必然要想办法节流,才不致于收不抵支。本朝开国初太祖为了停止中原百年动荡,稳定朝纲,导致冗官冗兵的存在。既然不能减兵,那便只有减官了。那些冗官数量之大,可以追溯到五代时,不但有后周的旧官吏,也有吴越南唐后蜀等各国归降的官员,以及大量开国武官以及朝中各官员荫及子孙、家人、部属的荫官等。有司清查数月,最后查出来可减的冗官达十九万五千余人。
旨意一下,天下震惊。
这减官之举,牵涉极大极广,几乎天下所有官员,无不牵涉。一时间,奔走相告者、倚门哀哭者、牵裳对泣者等等,几乎是搅得天下大乱。
赵恒一边裁官,另一边则大量将数千名这几年文武科举所中举子,一一填补空档。
皇后郭熙秉承家教及太后李氏的作风素不干政,这不干政的好处,自然由她这十几年的顺风顺水而验证了。然而此时,她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不干政对自己的不利。
她或许并不能完全明白赵恒这一系列改制的前因后果,但是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这微妙之处或许是赵恒所没有察觉到的,却瞒不过她。
后宫之中只有嘉庆殿的修仪刘娥,才是这番政治改革中的最大得益者吧。她一步步地分析过来,越发觉得可怕起来:刘娥之兄刘美,接替傅潜之职为监军,已经插手军界;刘美的妻舅钱惟演本为降王之后,照理说难进中枢,却借着才子之名,与朝中杨亿、刘筠诸名臣修史书之列,不但可以借修史博得名望,更可借此与杨亿等人将来同入中枢;刘娥当年曾暂避张旻府上,如今张旻亦得以出任昭州刺史,为一方大员……
皇帝在提升南方的官员,而刘娥,出身蜀中,结姻江南。郭熙心中如蛇在噬咬,皇帝为什么要为刘娥做这么多事,难道他忘记她郭熙才是皇后了吗?
她看到的是宫中事,但她没有看到的是,皇帝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一个后宫的女子。清查冗官是实,但是皇帝要操控实权也是实。只是这样的调整里,固然南方有一些降臣被裁是实,但更多北方官员的旧部、亲族也因此失位更是实。
虽然内阁之中没有南方的官员为宰相的,但南方的官员精于政务、勇于任事,肯吃苦做事,在这次调整中得到大量迁千,已经成势。刘娥的姻亲不过是钱惟演,但是南方诸官员的提升甚至入阁,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这些是郭熙没有看到的,但朝臣们却能看到。
所以新年一过,便有大臣上表,请求为国家计,宜早定皇储,请立太子。
赵恒至今生过四子,皇后郭氏生了三子,都是在王邸中出生的,长子与第三子因先天不足,都是襁褓之中便已夭亡,尚来不及赐名。此时身边只有皇次子玄佑,此时刚刚七岁。另有宫人曹氏生了皇四子玄祉,那孩子长得甚是聪明可爱,不料于去年忽然生了一场急病,也夭折了。此时后宫之中,便只有皇次子玄佑,那便是无可争议的储君了。
如今赵恒膝下独此一子,自然十分钟爱,且这番上表的是副相赵安仁及御史田锡,此二人俱是以秉直敢言而着称。但此进推举储君,分明就是北方系大臣面对南方大臣近来的提拔之事而出招了。
赵恒看了之后,想了想,就让周怀政在水阁布了茶席,叫张怀德去内阁请诸臣来品茶。张怀德先去了东阁,北派大臣们多聚于此。
此时东阁众人正在说话,也说的就是最近皇帝这一系列举动。
皇帝这一系列举动,正是继位三年,三年无改父道,三年过了,正是新皇显示力量的时候。
此时吕端刚去世,接替的是李沆为首相,此时正在东阁说皇帝近来的事:“国事、军事、科举、武举、大赦、免赋、促农桑,观水战,抚北方,官家这一系列的举动,恰是这三年的深思熟虑,大宋江山,得圣明天子啊!”
参知政事,副相王旦就道:“只是允大将有练兵之权,这个头一开,会不会是……”
李沆道:“只是练兵之权而已,如今边境不宁,若边将毫无机动权力,只怕事发仓促之时,无应对之法。”
副相寇准亦道:“自雍熙北伐之后,这十几二十年来,河北、河东之地大片荒野,若能够恢复农垦,我们在赋税上,就不必对南方依赖太重了。”
李沆听了这话一皱眉,劝道:“寇公,上次那事我也听说了,你那句‘又为中原夺一状元’的话,过了。”
寇准知道他是指自己上次科举时说的那话,却不以为意:“当争则争,当夺则夺,都当好好先生,让那些南人占据朝堂,只怕他们把南唐、后蜀旧习气带进朝堂,不养浩然之气,只钻营细碎机巧,败坏朝纲。这朝堂的立足之地,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可轻让,否则就会误国误民。”
李沆却是知道情况,只叹息:“大宋先天不足,失了这燕云十六州,想要国用充足,边境安宁,这田地丈量、税法细分、官营博买,都要这些细碎机巧的功夫啊。”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南边的降官及余荫一个个占据了重要位置。
寇准却道:“我承认国家需要这些细碎机巧的功夫,但这些是小吏做的事,不是朝堂大臣该做的。就如那个王钦若,冒人之功,官家不知,居然还说他体恤民情,想让他入内阁,做参知政事,这样的小人,再有细碎机巧的功夫,又怎么能堪为大臣呢?”
他说的正是此前刚发生的一件事,却是王钦若之前任太常丞,问三司清理欠凭时,度支判官毋滨古跟他说,有些欠债是旧年百姓因兵灾逃亡而欠下的钱粮,至五代起的债目一直录到现在,其实是无法征收的,不如上奏官家,请让此债务减免。王钦若听了,一边阻止毋滨古上奏,一边自己暗中让人连夜核算好数目和减免成数上奏皇帝。皇帝因而褒奖了王钦若。
北官们知此事,皆为毋滨古不平,道:“正是,此非君子所为也,这样的人,岂能做国之重臣。”
但同样一件事,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却是不一样的。
王钦若的说法是这样的:“毋滨古自己无能糊涂,既知三司清欠多年积弊,这么多年却不思改进,待质问起来,就总用这个理由搪塞。且总数不清,能追回多少不清,减免多少没个成算,官家岂是个糊涂的,如何能由着他说一句赦免就赦免?若不是我算清了报上去请官家赦免,这笔糊涂账,从五代积到如今,还想再积多少年?”
钱惟演劝他:“好在官家知道你辛苦做事,不必勉强。”
王钦若叹息:“国朝一统大江南北,可是有形的一统易,心中的一统难。我们这些南方出身的官员,在朝中尤难立足,在那些君子大人们的眼中,我们这些做实事的人,只配小吏一流,岂容与他们同列。我等一事未做,就先受攻击,不得不察颜观色,战战兢兢,这却又成了一重罪名,开口闭口小人行径。哼!”
枢密副使冯拯就道:“幸而官家明察秋毫,知道谁是努力做事的人。”
钱惟演就说了一句:“我听说他们欲阻止大将练兵之权。”
王钦若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大将不准练兵,南人不准当官,横竖这朝堂,只余几个书生大言,空谈误国就好。”
南官们皆不说了,都叹了口气,脸上也有忿然之色。
本朝是从后周而得的江山,北派的重臣,溯其渊源,多半自其父祖荫亲,或提携有恩的上级、都有在后周、乃至后汉、后晋、后唐时代为官的经历,而构连成一股看似分散,实则理念认同、互相支援的力量。也恰恰是这股力量的存在,才令得世宦世族俱能够抱成一团,虽经五代之乱,军阀们如走马灯似的更替,但这些书香大族却没有像唐末一样,经历一次权力更替就“天街踏尽公卿骨”,反而是越来越强大。
而其中历任五代十帝为宰相的冯道更是其中的皎皎者。冯道以其不屈的意志,柔软的身段,和娴熟的政务能力,让他的身边聚集了一批极顶人才,他们以冯道马首是瞻。而那些军阀们在经历了唐末的血腥屠杀以后,一代代朝起暮落,而经历过洗练而生存下的胜利者,远比刚起事那些草莽更精明,在目睹无数的政权倒塌为代价之后,有那些文士们的长久游说之后,终于以血的代价,认清如想要寻找更长久稳固的统治,就必须要尊重士大夫们的行政能力。
而冯道,正是士大夫们推出的与军阀周旋的首脑,所以郭威想称帝的时候,见冯道不施礼,就自知时机未到而退。而士大夫们对冯道也广为称赞,将他推上“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偁誉”的声望顶峰。
而这股力量在进入新王朝的时候,也是产生了新的变化。
士家大族们对于军队擅权的恐惧,是一贯而持之,所以才有开国之后,游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举措。于太宗皇帝擅自北伐,也多有不认可。
同时太宗皇帝时代监军制度对军队的控制,及设立枢密使将军队指挥权力收归等措施导致的一系列军事失当,固然他自己的性情与才能是一方面,但这也同样是重臣们施力影响亦是极重要的因素。
而与之相符的,就是对南方官员的排斥,北官是立国有功之臣,擅长兵事,而南方多年无战,南官们更擅长于抚民安政经济之学。但因原来因南方官员都是亡国降臣,先天低人一等。但随着大宋立国日久,南方官员于实务上出成绩而逐步升迁。渐渐影响到朝堂上人数比例。且太宗皇帝时又大举科举,南方人入朝更多,不能不叫北官们为之警惕。
虽然这也并不是一概而论,南方人中有才华者,也能被北方官员所赏识,而北方官员中心胸广阔者,也会与南方官员交好。但这里却有一条不可愈越的鸿沟,那就是入阁。
本朝开国至今,无南方人入阁为相。
而王钦若,却想当这个第一人,所以他首先遭遇到了极大的攻击,寇准就公然骂他为“小人”、“钻营”。当日王钦若也曾经差点被点为状元,旨意虽然还没下,但大家都知道了,同窗来与他贺喜,他一高兴喝多了,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本来就有人不喜欢他“南人”为状元,就上了一封弹章,说他“袒腹失礼”,太宗旨意都写好了,临时改了人,这是令王钦若耿耿于怀多年的心事。
而这次寇准在点状元之事上公然搞南北岐视,也是被王钦若捅了上去,结果寇准当着皇帝的面就敢说:“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而回头又在外宣扬“我为中原又夺一状元”,此事当然更引发王钦若的厌憎之情。
众人正商议时,内侍张怀德来了,请了诸人去水阁。
结果南官走到外头,正遇上东阁的北官们,双方相遇,北官们自然斜眼等南官让步,冯拯让了一步,王钦若却不肯让。
李沆就笑道:“官家也召了你们去啊。”
冯拯拉了拉王钦若,示意他后让一步。若是不论派系,李沆毕竟是宰相,王钦若让的是宰相之尊,也是无伤尊严。
王钦若只得退后一步,拱手道:“是。相公辛苦。”
李沆就笑呵呵地道:“都辛苦,都辛苦。”
寇准却冷笑道:“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一堆鸟人鸟语,话都说不利索。”
这时候的朝堂,派别真的很容易分辨,北人都是关洛口音,南边的蜀中口音一派,江南口音又一派,只要一张口,就知道是站哪派的。若下了朝,几个地方成堆的臣子们一说话,所谓南腔北调,若说得快了,真是除了本地人,旁人是听不懂的,北官们就很讨厌听南人们轧堆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而南官们说起中原话来,总带点南方腔调,就被南官们斥之以“鸟人鸟语”。
顿时惹恼南官,齐声道:“你怎可语言辱人——”
眼见就要吵起来,就见后头又来了一行人,当先一个拄杖老者笑道:“这都是怎么了,好好的吵什么,难道是天气太热,要争冰饮不成?”
众人见了,一齐行礼,却是上月刚刚被皇帝起召复相的老宰相吕蒙正,这是他第三度复相了。本朝三度为相的,前头只有一个赵普,后头有没有人,恐怕也难说了。
去年吕端死了,赵恒提拨了李沆上来,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足。这次截剪冗官过多,恐百官生事,因此才先请了吕蒙正出来复相,再下旨推行。吕蒙正资历深年纪大,不太管具体的事,但有他在阁中,镇得住群臣。吕蒙正气量大,能识人,因此北官中固然有许多是他一手提拨上来的,南官中也有许多是他打破成见一力推荐。
众人见了他来,俱不敢辨,连寇准都恭敬地上来去扶他。吕蒙正拍了拍寇准的手,意味深长地道:“天下一统,何分南北,俱是大臣。你是宰相,要多些气量才是。”
寇准不好违他,只得称是,见众人都应是,吕蒙正便一团和乐地带着众人去了后头水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