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了天亮,郭大娘子见太后起来,方去禀报。老年人觉轻醒得早,太后听说此时,大吃一惊,忙派人去寿成殿,请了帝后过来。
今日不是常朝之日,赵恒不过是在崇政殿与重臣们议事,闻听此事,大吃一惊,当下就赶到万安宫。此时诸妃嫔也来了,连刘娥也一并被请来,都聚在此间。
当下就让陈贵人将事情经过说了。陈贵人就将昨日杨媛药碗中发现堕胎药物之事说了,杨媛坐在李太后身边,闻言也不禁掩面痛哭:“若不是陈娘子报信,若不是太后派人相救,我如今已经性命不在了。”
李太后看了皇后一眼,吃惊地道:“居然有这种事,你们为何不早说?”
刘娥也道:“臣妾听闻此事,原是打算禀明官家,谁知道昨夜就又出事了,臣妾因为被封宫,所以外头的事,竟是无法知道,一切皆请陈娘子述说。”
陈大车又道:“因昨天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情,臣妾不放心,昨夜又去探望杨娘子。谁知道皇后宫中的涂嬷嬷,带了一队人,就要给杨娘子强行喝药,臣妾见事态紧急,刘姐姐又被封宫,因此只得不顾夜深,前来向太后求助,请太后恕罪。”说着,磕了个头。
赵恒听到这里,神情大变,扭头看向郭熙。
李太后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郭熙:“皇后,你怎么说?”
郭熙却是神情自若,只对陈大车道:“陈娘子,那昨天的药汤,是怎么回事,你可查清了?”
陈大车道:“是送药来的小内侍,说是路上跟一个小宫女撞了一下,兴许那药汤就是那时候被调换的。后来再去找那个小宫女,就找不到了。”
郭熙就道:“既有此事,我身为皇后,主理后宫,你们为何不立刻来禀我寻找,而是到这时候才说?”
陈大车直视郭熙:“臣妾不敢。”
郭熙冷笑:“你有什么不敢的?我替你说了吧,杨氏怀有皇嗣,遇险你当立刻追查。可你隐瞒不报,就是心底另有思量。你都敢怀疑我谋害皇嗣谋害杨娘子,你都敢在我给杨娘子送安胎药的时候,妄自揣测是堕胎药,半夜去砸太后宫门,让太后为你派人半夜赶到玉宸殿中演出一场闹剧来。陈娘子,你位份不高,能力很高啊。凭着一些臆想的事,就能够支使着太后、官家、和我这个皇后,不顾太后生病,不顾皇子生病,先在这里照你的意思行事。”
陈大车听得她这话说得诛心,心中只觉得愤怒,为什么她做了这样的事,反而要可以倚权势,把话说得这般居高临下。但她却只能俯首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关心杨妹妹身怀皇嗣,一时情急,原是出于公心,还请太后、官家明鉴。”
郭熙冷笑一声:“公心?”她转向赵恒,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官家,臣妾也不知道这场闹剧是怎么起来的,只怕是有人故意挑拨是非,兴风作浪,致使后宫不宁。臣妾为后宫之主,如今有人无视臣妾的存在,制造事端,还请太后、官家做主。”
杨媛急扑到李太后面前跪下:“太后,昨日若无陈姐姐,我如今已遭不幸。请太后明鉴。”
李太后忙亲手去扶她:“好孩子,快起来,你如今肚子这么大了,可千万急躁不得。”
刘娥看向郭熙有恃无恐的表情,心中已经隐隐感觉不对,当下忙劝道:“妹妹不要这样,一切自有官家作主。”
赵恒心中也感觉不对,却又不知道关键何在。他昨日下朝,才离了大殿,就被寿成殿派来的内侍截住,说是皇子玄佑忽然生病,他如今就这一个儿子,如何能不急,顾不得什么,忙去了寿成殿,就见皇后哭着上前,说是玄佑昏迷不醒,浑身发热,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急了,忙叫了太医来看。这边就有宫人说,会不会是有什么冲克了。他也只道是后宫妇人少见识,为了安皇后之心,便传了钦天监来。
钦天监丞来了,就说近日城果然天象有异,乃月犯庶子星。刘娥的名字,就是从月中嫦娥而来,又说了她的属相生辰的确有所冲克。皇后就说不要惊动,还是算了。他自然知道皇后不想他为难,只是事关皇子,他也怕过于坚持,将来皇子若是症候不好,反而教别人指责刘娥。因钦天监也只说,三到五日互不移动,便可避灾。因此就允了此事,下了旨意令刘娥闭宫。但又怕刘娥不知情,添了惊吓,因此避着皇后,叫周怀政先缓发旨意,到府库中寻些珍玩赏赐,一则安刘娥之心,二则也避免别人误会刘娥失势。
他与皇后照看皇子大半夜,到后来皇后苦劝他先去歇息,他也允了。谁知道天才刚亮,万安宫中太后就派人来请他,才知这一夜之间,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情,顿时感觉不能置信。他看着刘娥,心中愧疚,是自己太过自信,觉得能够护定刘娥,也是觉得宫中无人敢如此胆大,因此在遇上事情的时候,居然没能够反应过来。昨日封宫的旨意,下得早率了,才有昨夜之意外。
他一时未能瞧清形势,因此并不贸然出言,只转向李太后。
李太后知其意,就转向郭熙:“皇后,我有事想问问你,你为何忽然要半夜送汤药给杨氏?”
郭熙镇定地道:“母后是怀疑我无事献殷勤了?那日也是在太后跟前,说好了杨氏由德妃照顾,儿臣自然就乐得撒手。只是昨日皇儿忽然生了急症,官家叫了钦天监来问,说是月犯庶子星,不知为何就说到德妃身上,官家为了皇儿着想,只能暂时委屈德妃,下旨封宫。”说着看向赵恒:“官家,臣妾说得可对?”
赵恒点头:“是,此事是朕做主。”
郭熙接着道:“当时儿臣也因皇儿病情着急,无暇管其他的事。及至皇儿睡着以后,才想起如今德妃封宫,恐杨娘子无人照顾,因此派了涂嬷嬷去照顾她。”说到这里,她声转低沉:“想当日也是因为四郎生病,我无暇他顾,以致疏忽了三郎……至今想来,仍是耿耿于怀……”
下面坐着的戴贵人听到郭熙说到孩子,忍不住以帕掩面轻泣。
杨媛听觉得气往上冲,没想到她居然还敢有脸,拿被她害死的三郎,当成自己慈母的标杆。
赵恒却不知道这里头的曲折之事,想到当日三郎出事,郭熙伤痛到失去素日雍容之态,甚至因此大病一场,也不禁动容,拉着郭熙的手,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到。”
刘娥心中将前后经过暗中推演一遍,虽然她不知道昨夜赵恒在皇后宫中遇上何事,但从零星消息来看,应是皇后截走赵恒,以皇子生病,以月犯庶子星为由,将她困在宫中不得出,然后再令人去给杨媛灌药。
可是一旦事发,皇后何以脱身呢?如果杨媛当真落胎,则皇后还可以借皇子为倚仗逃过一劫,可这样也会注定,她在宫中也会是待罪之身。
她想到自入宫以来,皇后事事谋定而动,不轻易出手,若是出手,必是教人明知她为恶,也是无法追究。那么就算昨日杨媛遭遇药汤被换之事,皇后嫌疑最大。但只要没有证据,她顶多是作为主理六宫之人有失职之过,且负责照顾杨媛的是刘娥,就算刘娥向赵恒告状,她也顶多换顿训斥。可她派涂嬷嬷去给杨媛灌药,纵是得逞,但却是明晃晃地将证据送到别人手上。皇帝又不是没了这个儿子,将来就不会有儿子了,她这般明显谋害皇嗣,得逞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永远得逞不成。
那么,她作出这番画蛇添足,不顾后果的行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娥心一沉,虽然她还没能够摸清皇后这套手段的目的,却已经隐隐感觉不妙了。
她正想出言息事宁人,谁知道杨媛听皇后这一说,再看到皇帝也似有同意,心中一急,叫道:“你既是好意,那为何涂嬷嬷强迫我喝药?”
郭熙脸上表情也是一怔:“强迫你喝药,有这等事?涂嬷嬷,你倒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涂嬷嬷一开始一言不发,此时才磕了个头:“回太后、官家、圣人、各位娘子,老奴昨夜奉圣人之命,熬了安抬药送药给杨娘子,当时还怕药送过去凉了,坏了药性,耽误了杨娘子,所以特地带上炉火。奴才到的时候,杨娘子还没歇息。只是见了药,就说这时候没胃口,要等等。所以奴才就等着了。后来杨娘子口渴,奴才念着皇后宫里小皇子还病着,便催促了一声,这是奴才的不是。谁知刚巧陈娘子带了太后宫中的人来,便说奴才谋害皇嗣,奴才实是冤枉,请太后明鉴。”
陈大车气笑了:“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明明是那时候你想给杨妹妹强行灌药。”
涂嬷嬷强辨:“老奴只是奉命送药,何来灌药之说。”
陈大车气恼:“证据如此,你还敢抵赖?”
杜才人坐在下头,听得她们一来一往的,她本就与陈氏不合,顿时冷笑一声:“陈娘子,一是一,二是二,是送药还是灌药,这事可得说明白了。”
陈大车见她出头,也恼了:“又有你什么事,难不成你也是同谋?”
杜才人尖利地道:“好啊,你当真是指谁都是罪人了,好大的口气。我却问你,涂嬷嬷要真想灌药,凭你去万安宫这一个来回,十碗药也灌下去了。”
她倒是纯为抬杠,却说出了一个无可辨驳的事情,陈大车一时怔住,转向杨媛:“这……”
刘娥顿时有些明白过来,脸色煞白,站了起来:“好了……”
杨媛自怀了孕,日夜忧心,往日的机敏竟都用在这点防范上,且昨天一日一夜的惊魂,更是愤懑难平,成了执念,也顾不得刘娥阻止,本能地反驳:“可我昨天就是有人给我下堕胎药,那药汤还在,张太医亲手鉴定过那碗药的。还有,虽然涂嬷嬷看到郭夫人进来时打翻了药碗,可药壶里必然还有残渣,一验便知。”
杜才人一怔,无法反驳。
郭熙却长叹一声:“既如此说,来我,将把两份药验一验,我待杨娘子如何,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刘娥脸色一变,隐隐已经猜到了,但却苦于此时无法拒绝这样的提议。
赵恒被一言提醒,立刻就道:“叫太医去验两份药汤。”
刘娥看向郭熙,郭熙却不看她,扭过头去。李后脸色阴晴不定,看看郭熙,又看看刘娥。
过得片刻,周怀政进来回报:“禀官家,两份药汤已经验明。”
李太后抢先问:“怎么样?”
周怀政微一犹豫,道:“第一份汤药,是安胎药,第二份汤药,是打胎药。”
李太后脸色一变,旁边坐着的郭大娘子就问:“安胎药是哪份,打胎药又是哪份?”
周怀政就道:“昨夜玉宸宫的那份是安胎药,昨日御苑中的那份是打胎药。”
刘娥心一沉,心中隐隐猜想的事终于得到实践。
赵恒吃惊地站起来:“当真有打胎药,谁在这皇宫之内,行此丧心病狂之事?”
陈大车也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杜才人立刻就盯住陈大车,恶狠狠地道:“太后,有人诬陷国母,罪该当诛。”
杨媛见状不妙,急道:“如今不应该追究,这打胎药从何而来,是谁所为?”
曹美人一直冷眼旁观,看着情势逆转,此时方慢悠悠地开口:“我倒是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巧,刚好就这么下一次堕胎之药,就送到了陈娘子跟前,偏陈娘子就有这样特异的能力,一闻就知道是安胎药还是打胎药。我看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也未必有这本事吧。除非,这打胎药,本就是准备了不可能让杨娘子你喝下去的。”
杨媛听着这话指向明显,急问:“你什么意思?”
曹美人却只是一笑,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你想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吧。”
杨媛不想她如此狡猾,句句工于心计,却句句不落实证。
曹美人这一铺垫,杜才人立刻抓住这个缺口,尖叫道:“可见有人居心叵测,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早就设好了圈套要对付皇后与杨娘子,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刘娥心一沉,这时候才明白皇后之手段之厉害,想是昨日她派人下药失败,当即就截了皇帝而去,借皇子之病,借钦天监之言,让皇帝将自己禁足。皇帝只此一子,不管真假,只是短暂地让自己禁足,并非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也因此皇帝才会答应。她这是把稳了皇帝的脉,掐着他能答应的底线设计的。
而在此后,更是故意让涂嬷嬷送安胎药给杨媛,而杨媛经过白天一事,必成惊弓之鸟,只要涂嬷嬷态度粗暴,言行间略作暗示,必会让她惊恐万端,不肯甘心服药。涂嬷嬷只要故意延缓时间,便是陈贵人不去太后宫中报信,也会让杨媛宫中之人逃出去报信。而等到次日皇帝审问之时,必会脑海中先入为主认为“皇后谋害杨媛”,而最终查清皇后送的是安抬药时,则会认为皇后受人陷害,心怀愧疚。如此皇后不但能够一举洗清白天的下药嫌疑,更可将一盆脏水泼给杨媛与陈贵人,而曹美人之言,更是暗示两人勾结,假装被堕胎,栽赃陷害皇后。而支使两人做这一切的背后主谋,更是可以指向她刘德妃为了谋夺后位而行下计谋。
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这第一只鸟就是陈大车,她两次下药,一真一假,反而借此反咬一口,说陈大车设局陷害于她。既然陈大车连夜惊动太后去救杨才人被证明是一场虚惊,那就更证明白天的下药之事也是无中生有。
而第二只鸟是杨媛,白天不遂,晚上再借送药令她连番受惊,更在今天上午翻转局势,若能够令杨媛积郁伤怒,导致胎象不稳,令其成为惊弓之鸟,则更容易下手。
而第三只鸟则是自己,杜才人甚至不必与她勾结,而只凭片刻只语引导,就冲口而出,说昨日杨媛差点吃了堕胎药的事,也是故意设局,简直就是指明她与大车、杨媛结党,图谋皇后之位。
她想到这里,赵恒也顺着这个思路同样想到这里,顿时色变,喝道:“不必说了。”
刘娥知道这一局自己败局已定,她心中恨极,看着郭熙忽然笑了,问她:“圣人,您认为,谁才是那个居心叵测、工于心计、步步为营、预设圈套的人呢?”
郭熙也被刘娥的眼神看得内心在一刹那的慌乱,但旋即领土完整下来,微微一笑:“都是自家姐妹,我也不相信,我这个中宫之位是有人能用什么阴谋手段就撼动得了的。”说着,她转向赵恒,柔声道:“官家,既然事情已经澄清了,臣妾也不想追究这前因后果了。今日之事……”她故意看了刘娥一眼,实则观察赵恒的神情,见赵恒露出慌乱之色,心中一酸,险些要改变心意,最终还是强制忍耐下来,缓缓道:“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赵恒松了口气,立刻道:“皇后贤惠宽厚,实是后宫之幸,那就依皇后之言。”
杨媛闻言吃惊地看向赵恒,她完全没想到,皇帝竟不问是非至此,正欲站起,却被李太后一手按住。虽然她只是虚按一下,但杨媛顿时不敢动了。
郭熙也看到李太后,却只笑笑,反而站起来向着李太后一礼:“我们小辈的事,也就罢了。只是半夜惊动母后,实是不孝。”
李太后笑了:“说得好,家和万事兴,皇后大度,方是后宫之福。”
杜才人见状急了:“诬陷中宫,半夜惊动太后,这样的大罪,岂可轻恕。”
曹美人却闲闲地说了句:“圣人都恕了,你又多说什么。只是……臣妾觉得,纵不治罪,总也得长点记性才是。”她二人虽不明白前后原因,但此时能够乘胜追击,将陈贵人斩于马下,也算是斩杀刘德妃这边的一员大将。
李太后也已经想明白了前后关键之事,但皇后把这个局做到如此周密,一时难破,若再纠缠,反显得自己循私,失了公道与脸面。见曹杜二人乘机落井下石,唯恐皇帝当真治罪,忙开口道:“陈氏也是好心,杨氏怀了孩子心神烦乱,皇后肯大度,我又如何不能体谅。这样吧,就罚陈贵人西阁抄经半年,以示惩罚,如何?”
郭熙咬了咬唇,笑了:“母后这般爱护她们,儿臣还能说什么呢。”
赵恒也道:“那就依母后,陈贵人——”他顿了顿,道:“你再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自己想想,错在何处。”
陈大车咬了咬唇,慢慢拜伏:“臣妾,多谢官家开恩,多谢太后,多谢皇后。”
赵恒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刘娥看陈大车一眼,欲言又止,只得匆匆跟上。
郭熙向李后一礼也出去,曹氏、杜氏、戴氏一起跟着出去,唯有戴氏在出去前,看了陈大车一眼,眼中尽是同情和无奈。
人一个个出去了,只有陈大车仍然直挺挺地跪着,一脸倔强。
李大后扶着采玉的手,看了陈大车一眼,叹了一口气,杨媛欲扑向陈大车,李太后一个眼神,旁边的宫人忙紧紧扶住杨媛,不让她乱动。
李太后看她一眼:“阿媛,你怀有皇嗣,不可乱动,跟我进去吧。”
杨媛无奈,双眼流泪,看着陈大车,只能低声道:“姐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陈大车咬着唇,反而劝她:“不必说了,杨妹妹如今怀了孕,也不必留在这里,免得冲撞了你。我救了你,就是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辜负我受的辛苦。”
杨媛泪流满面,哭着被扶走。
最后殿中只余陈大车,倔强地独自跪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宛若祭坛上的柱子一般。
刘承规站在殿外,看着陈贵人跪在那儿,轻轻叹息一声。
刘娥随着赵恒步履匆匆追着他一直进了福宁见,就见赵恒大步走进去,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坐下。
刘娥跟入:“三郎——”她欲言又止,看着殿中侍从,道:“你们都退下。”
周怀政却没有动,只看向赵恒。
赵恒却忽然暴怒起来,喝道:“都退下。”
周怀政等吓得迅速退下。
刘娥听了这话,心反而定了下来,知道赵恒并不若之前那样的被皇后完全蒙庇,当下上前柔声道:“三郎,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大车的错?”她之所以没有当场为陈大车说话,正是为了此时向赵恒说明真相,在当时的情况下,与其当着后宫所有的人争辨,不如在私底下劝说更有把握。
赵恒恼怒地道:“事实如此,你要朕怎么想?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凶险,幸亏皇后主动忍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的话,若再追究下去,难道就不会有人质问陈氏一个小小贵人,凭什么敢指罪皇后?她到底为了谁这么做?”
刘娥不能置信地指指自己:“你是怀疑我?”
赵恒长叹一声:“在这件事上,朕要感激皇后,若不是她及时按下此事,万一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朕就算杀了她,也挽回不了对你的影响。”
刘娥看着赵恒,心中激荡,想要说什么,不由地哽咽住了。他不是被皇后之局所蒙庇,他只是关心则乱。纵然皇后之局再有破绽,但皇帝最大的破绽却是她。只要牵连到她,皇帝宁可明知这局中有问题,但他首先选择保护她,为了保护她而不得不让步。他怕再细究下去,最后牵扯到刘娥,一但她卷入这种阴谋之中,那就不止是皇嗣的问题,而变成她谋夺中宫之位的阴谋之中了。
昨天皇后的事败,虽然事起苍促,皇后无法做到毫无破绽,但她的计划环环相扣,最后哪怕有再大的破绽,只要将她卷进其中,那皇帝就势必无法追究。
刘娥的眼泪缓缓流下,为了陈大车无处可诉的冤屈,也为了皇帝的投鼠忌器。
赵恒见刘娥流泪,声音也放缓了下来,叹道:“朕相信小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朕不得不防止有人为了攀缘,自以为可以讨好你,擅自胡为。到时候你纵然无辜,也洗不清了。小娥,朕刚才真是害怕会出现这样的事,幸好皇后开口制止。否则的话,若是朕开口制止,皇后不依不饶,那整个事态都会失控,你明白吗?”
刘娥听着赵恒虽然处处为她开脱,但却对陈大车充满了嫌恶之心,心中一酸,两行泪流下:“大车妹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官家就不明白吗,她怎么会是这种人?”
赵恒心中却也是犹疑不定,反而正色道:“人心难测,小娥,你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谁知道别人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呢?陈氏博古通今,这样的人入宫,你告诉我,她能是完全冲着宫中美食和藏书而来?历代史书上,有太多争权夺势的手段,她眼高于顶,不甘嫁于凡人,你说她图谋的是什么?”
刘娥震惊地看着赵恒:“三郎,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看她的。我一直以为……”一直以来赵恒对陈大车都是夸奖有加,欣赏有加。难得后宫有这种不为争宠的女子,他用来打起掩护也轻松自在。况且陈大车见识广博,为人通达,实是令人愉悦。她当真没有想到,一旦出事,赵恒会首先对陈大车有怀疑厌弃之心。
赵恒本是生性温厚之人,对女子也颇有怜惜之心,只是多年争储用的心计,及至到登上至尊之位时的四顾无亲,令他也不得不有了帝王之心。见刘娥竟还在为陈大车说话,心中竟也不由叹息起她的天真来,心中暗道,小娥还是单纯如故,竟无一丝的防人之心。当下也不由地劝道:“在今日之前,朕也是一度为她所惑,真以为她是坦诚天真的人。小娥,你在后宫,也不要太与人交心。唉,朕真是矛盾,希望你单纯如故,又希望你聪明知世故。算了,今后你也不要对人太过坦诚,不管是陈氏,还是杨氏,都要有三分提防。你放心,只要有朕在,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朕的保护。”
刘娥深吸了口气:“三郎,你放心,以后我遇事会考虑更周详,也会学着看人的。”
赵恒就道:“朕还是不放心。朕跟你说,有些人和事不曾见过。这世间有一种人,无事生非,只为了显示他们的存在有多重要。比如一个仓库着了火,你见着有人奋勇扑火,以为他忠义无比。却不知道这把火有可能就是他放的,就是为了获取信任,立功受赏。”这事情他也是前些日子,听了丁谓说三司中有一个例子,就是一个小吏为了博取信任,故意放火又冒险救火之事。
刘娥心中暗叹,赵恒反反复复地说陈大车设计,其实他说得越多,反而是心里越不能确信。只是这么多年来,皇后的确演得太好,而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涯,他纵然不爱她,但毕竟与她生下三个儿子,他对皇后一直以来贤惠隐忍的抱愧之心,对失去两个皇子的怀念投射,都让他不愿意去相信去承认去面对,那个恶人是皇后。
所以他宁可迁怒那个进宫时间尚短,更加不了解的陈大车,也不愿意面对这个真相。毕竟怀疑陈大车居心叵测,比怀疑皇后心藏奸邪来得更加容易接受。
两人四手交握,心里都感慨对方的天真,只能将自己满腹劝告忍了下来。
刘娥却是心中不安,大车心比皎月,反而受此不白之冤,成了她与皇后相争的牺牲品,何其无辜。她为人内心骄傲,不知道此时该如何难受,可叹自己竟无法在人前帮她。
但却也提醒了她,皇帝虽然对她情有独钟,且不爱皇后,可皇后却凭着对皇帝的了解,借用心术,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管是从阻止封妃之事上,还是这次的堕胎药事件上,皇帝一再落入皇后的圈套,并不是皇帝愚钝,而是皇帝爱她的心太盛,对她的偏爱和保护超过了帝王之心,所以才落入皇后的算计。是的,她能够借助太后、杨媛、陈大车,破了一个个局,但最终还是每次被动防守。
她想到当年蜀道逃难入京,那种危机感与恐惧曾让她如同小兽般充满攻击和战斗欲,不肯放过一点点可能的机会去进击。而如今,她得了皇帝十几年的宠爱,这种安全感让她渐渐消融了原来在危境中培养出来的警惕性与攻击性。而今陈大车的事才忽然点醒了她,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她的懒怠是因为充满了对皇帝的信任和依赖,而皇后的攻击欲,恰恰恰是因为感觉到了不安全和恐惧。
而皇帝的两次中计,恰恰也是对皇后不怀警惕。
刘娥心中充满了愤怒,皇后利用皇帝对她的不怀警惕而算计皇帝,而她竟只能托庇于皇帝的偏爱无所作为。她若不能振作,只会连累她身边的人。若是她孤立无援,只怕再多的信任和爱,都会被一件件有心设计的事而消磨掉。
她暗暗握拳,这些她因为皇帝的宠爱而失去了攻击之力,而这次,就是皇后给她的提醒。
她不会再给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