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静静地望着李贤,许久都没有说话。
李贤瞧见她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目光也稍稍柔和了一些:“无论阿月是什么意思,若是阿月不推辞,哥哥便当你是默认了。阿月,你嫂子素来被娇宠惯了,脾气难免急躁,你平日里同她相处,还要多担待一些才是。”
太平忽然问他:“贤哥哥就这么肯定,我会同嫂子住在一处?”
李贤笑道:“你自然不会同嫂子住在一处。我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别业,就在长安城外的高陵县。只是阿月,天后做事素来喜欢斩草除根,哥哥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能替她们挡上一挡。”
他竟然,已经连阿娘都不愿意叫了。
太平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声音也渐渐变得低微起来:“贤哥哥,我想问你一句话。”
李贤微微颔首,道:“你说。”
太平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今年三月,阿娘在你宫中搜出了数百具盔甲,还有你身边侍奴的供词。贤哥哥,我想要问你,你当真想要谋反么?”
李贤看了太平片刻,忽然笑了:“阿月可相信我会谋反?”
太平摇头说道:“我不信自己的猜想,我只信你的话。”
李贤又笑,这回笑容却有些惨淡:“这回怕是要辜负妹妹的信任了。”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错,盔甲是我藏的,人也是我的奴仆所杀,阿月可满意了么?”
太平一惊:“你为什么……你明明是东宫太子。”等阿耶驾崩之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李贤轻轻呵了一声:“方才我说过,天后的心思不止于此。”他看了太平一眼,又叹息着说道,“你年纪还小,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话。可太平,这宫闱中的事,从来没有是非对错可以分。无论我是否做过那件事情,天后都容不下我。你可记得,前两年阿耶病重,我身为太子,奉旨监国?”
太平点点头,说道:“记得。”
李贤又叹息着说道:“自从那一次起,天后便时时事事都会对我掣肘。我的左庶子和太子宾客曾经提醒过我,可我却不曾在意。等到我终于在意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静静地望着太平,低声说道:“与其注定去做傀儡,我倒宁可博上一次。”
“只可惜,你输了。”太平也静静地回望着他,轻声说道。
李贤点点头,笑了,笑容却有些苦:“是啊,我输了,输得惨不忍睹。”
他俯身拾起熄灭的宫灯,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替太平点亮,郑重地交到她手里,才又说道:“我时时刻刻都在被监视着,不能出来太久。阿月,哥哥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情。这一回,只有你才能帮上哥哥的忙。答应哥哥,若是天后想要斩草除根,你需得护住你的嫂子和侄儿。”
太平手持宫灯,眼中似乎蒙着一层雾气:“若是我做不到呢?”
李贤低笑了一下:“若是连太平公主也做不到,那这世上,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太平又是一怔,才又慢慢地垂下眼帘,说了声好。
李贤松了口气,又低声说道:“阿月还是速回宫中去罢。莫要出来太久,又惹得天后起疑。”
太平又说了声好,转过身去,提着宫灯往回走。没走几步,她便转回过头来,望着李贤,语气分外郑重:“贤哥哥,我还想对你说一句话。”
李贤笑道:“哥哥洗耳恭听。”
“我能救你的命。”太平一字一字地说道,“贤哥哥,我能救你的命。”
她心中清楚,李贤这回虽然惹得天后勃然大怒,却并无性命之虞,而是会被流放巴蜀。等到数年之后,天后将李哲立而又废,终于决心将李贤赐死,便命丘神勣前往巴蜀,去做这件事情。
此时距离高宗病逝、李哲废立,还有三四年的时间。况且她近来听说,高宗的汤药膳食中都添加了一些瑶草研成的粉末,身体气色都好了许多,或许还能再延寿个七八年也说不准……
太平手持宫灯,抬眼望着李贤,静候着他的答案。
李贤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感觉到荒谬。
他以为只是妹妹年幼,不懂宫闱倾轧的黑暗,又心疼他身系牢狱,才对他说出这番话来,便含笑说道:“好,哥哥信你。现在阿月可以回宫了么?”
太平固执地摇头,又追问道:“若是我果真能救你的性命,让阿娘……阿娘对你消气,贤哥哥,你愿意同阿娘和解么?”
武后和李贤,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兄长。
这两个人,都是她从小到大最最亲近的人,她一个都不想伤害,也不想看到他们反目成仇。
李贤听见她这样说,便点点头,敷衍道:“我会。好了,阿月快些回宫,若是被天后察觉出端倪,又要将你好一顿责骂。”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这才持着宫灯回转,还刻意叮嘱道:“哥哥莫要忘了今夜的话。”
李贤点头说道:“忘不了,阿月快些回宫。”想来这世上,除了发妻之外,也唯有这个幼妹,是肯真心待他的人。只是同天后和解……李贤摇了摇头,微微一哂,亦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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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麟德殿中时,身边的红烛已经燃了小半寸。武后正举着金樽,和高宗一起,对朝臣们扬声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离席。太平悄无声息地回到席间坐下,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执起金樽,慢慢地饮着美酒,观赏舞乐。
殿中的舞乐已经从霓裳羽衣变成了讌乐。讌乐是古曲,听起来颇有几分高山流水的古意,却又因为是宫廷曲的缘故,比一般古曲更为大气恢弘。太平饮尽了一杯酒,又吩咐宫娥道:“斟上。”
琥珀色的酒液从白玉壶倾泻到金樽里,莹莹地透着微光,有些微醺的香气。她执起金樽,慢慢地翻转了几下,又浅浅地抿了一口。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贺兰夫人。
贺兰夫人坐在贺兰琬身后,正在和身旁的几位国公夫人说话。两个月不见,贺兰夫人形容又憔悴了些,似乎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心。贺兰琬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方才海棠果然没有说错,贺兰府的人,确实在今夜宴席的受邀之列。
太平朝贺兰夫人身边的席位逐一看去,长孙、独孤、上官、阿史那……长安城中叫得上名姓的那几家,全都来了。她目光又扫到了大殿的另一边,杨、武、裴、韦、薛……薛绍一手扶在案几上,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正低低地喘着气。他身上那件深绯色的圆领襕衫,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湿透。
薛绍这是怎么了?
太平站起身来,想要去看一看他,忽然又停下脚步,伸手招过一位宫娥,低声吩咐了几句。
宫娥很快去而复返,在太平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太平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去罢。”
宫娥很快应声退下,太平抬眼望着薛绍,渐渐沉下了目光,握着金樽的指尖也微微泛白。她知道薛绍酒量极好,平素喝上三坛五坛,也决计不见醉意。这回他难受到胸口发闷,少说也被灌了几十坛子下去。她想起方才宫娥说过的话,目光愈发暗沉。
什么叫“薛郎素有才名,今夜当即兴做赋一篇,以助圣人之兴”?
什么叫“醉到深处自然笔走龙蛇,一刻不写便罚酒一樽”?
这些人真是……真是过分。
太平砰地一声搁下金樽,朝薛绍那边走去。此时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官员们又大多是绯袍,她一身绛色的罗裳,却也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走到薛绍近旁时,她恰好听见一位碧衣少年扬声说道:“驸马出身河东薛氏,素有蓝田公子盛名,为何今日竟做不出一篇赋?”
薛绍按着胸口,低低喘了口气,眼神也有些迷离:“今夜确是不成。”
碧衣少年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指着身边七八位少年郎说道:“今夜我们全都做了赋,可就只剩下你这一篇,便能凑成一本集。薛绍啊薛绍,你莫要自污了声名。”
他一路折扇遥指,每指一位,便有一位少年点一下头,展开手中写满字的宣纸给薛绍看。薛绍低低地喘着气,右手捏着案角,几乎要将那块木头硬掰下来。他身边的少年们不是在吟诗作赋,就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就连刚才陪在一边的那位戎装少年,也已经直挺挺地仰倒在案几下方。
碧衣少年一路指完,又指了指薛绍眼前的金樽,口中说道:“诺,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你今夜真的宁可像顗兄一样醉倒在茅厕里,也不愿做上一篇赋来助兴?”
薛绍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
“哈。”碧衣少年啪的一下,将扇骨在手心里重重一打,又指着薛绍说道,“你薛绍吟不成诗、做不成赋,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昔年你在蓝田县一夕成名,将我们几个全都压了下去,堪称惊才绝艳。怎么今夜你反倒推三阻四,说自己做不成赋?”
他环顾四周,对一众少年说道;“你们相信薛郎这番托辞?”
一众少年齐声说道:“不信。”
碧衣少年哗啦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摇:“来,给驸马斟满,今夜本公子非灌醉他不可。”
旁边随侍的宫娥应了声是,执起白玉壶,缓缓将金樽注满。薛绍微微喘着气,抓起金樽,将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他极为难受,连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朦胧间,薛绍似乎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公子贵姓?”
太平从席间转了出来,望着眼前一众少年,目光有些冷。
碧衣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没认出这位公主,只略略向她拱了拱手:“免贵,姓韦。”
韦,京兆韦。
太平轻笑一声,从薛绍手中取过空荡荡的金樽,又从宫娥手中取过白玉壶,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柔声说道:“令月代夫君,敬韦公子一杯。”
碧衣少年听见令月二字,表情微微一僵;接着又听见夫君二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看太平又看看薛绍,啧啧两声,又吩咐命人取来金樽,满满斟上,也陪太平饮了一杯酒。
那一众少年当中,忽然响起了极轻微的嗤笑声,又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愧是驸马。”
只短短五个字,已经极尽讥讽之能事。
薛绍蓦然抓住了太平的手腕,力道之大,已经在她的腕间勒出了几道红痕。他低喘着气,又低声对太平说道:“多谢公主替臣解围。只是今夜之事,过错在臣一人身上,莫要牵连公主受累。还请公主回席,等日后,再容臣一一分辨清楚。”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艰难地说道:“只是今夜,却是不成。”
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颊上滚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原本清朗温和的眼睛里,也隐隐带了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