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闻言一怔,仔细想了片刻,摇头说道:“臣实在不记得安西都护是谁。”
安西都护府远离长安,拔擢官员的方式又与寻常州府不同,安西都护还是三年一换。他在长安城中呆得久了,也确实不记得安西都护是谁。
太平忽然又是一笑:“那我们去见见这位都护。”
方才小厮已经向他们指引过,安西都护的官邸就在长街尽头。
他们两人牵过马,又带着一摞厚厚的文书,慢慢朝长街尽头走去。龟兹在西域算得上一个相当繁华的市镇,又曾经是龟兹国的旧都,所以一路走来,倒颇令人有些眼花缭乱。
长长的街道尽头,果然矗立着一座颇为恢弘的官邸。只是这处官邸同方才的安西都护府一样,经过数十年的日晒雨淋之后,微微显出了几分陈旧。
薛绍上前握住铜环,轻轻扣了三下门。
片刻之后,府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一个苍老的脑袋,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道:“都护今日休沐,已经带人去野外勘察地势了。无论公事私事,一概等明日再说。”
又是明日再说?
薛绍微一皱眉,正要发话,太平已经走上前去,将手中那一摞公文硬塞进门房怀里,笑吟吟地说了声有劳,然后轻轻一扯薛绍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我们走。”
门房抱着厚厚一摞公文,接也不是,放也不是,等太平和薛绍离去之后,才挠了挠头,朝里头喊了一声郎君,又问道:“郎君看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才好?”
许久之后,里头才传出了一个沉闷的声音:“拿过来。”
这些事情太平和薛绍是不晓得的。事实上就算是他们知道安西都护在府里,也没有半点用处。
太平回到驿馆之后,问清楚这里并不缺水,便命人替她备下温水,散开长发,沐浴更衣。
此番她西出长安,身边除了一个小丫鬟之外,并无其他女婢,所以许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她在温水中躺了一会儿,又从阁楼中取出一些花瓣和花露,配以瑶草的根茎花叶,慢慢地擦拭着身子。这套法子是武后教给她的,说是能养肌肤、驻容颜,她便时不时地会用上几次。
如此来回换过几趟温水之后,太平终于觉得身上的疲乏消解了些,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劳顿,便摒退了随侍的女婢,从阁楼里取出几份年代不同的西域图,一一对照着细看,还特意将葱岭以南、天竺以西的那一部分圈了出来,用笔勾勒出了许多不同的线条。
这回去碎叶,她要筹备的东西,远不止一点半点。
太平握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什么错处,便将它们又放回到空间里,推门去找薛绍。
只是一眼望去时,她忽然怔在了当场。
薛绍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正坐在树下看书。
朦胧的天光透过树梢照射在他的身上,空中偶尔飘落下几片残雪,疏疏淡淡,却并不显得凋零。泛黄的书卷被他一页页翻过,修长的指节拂过书脊,留下了斑驳的印痕。那一册书大约是年代久远,上头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顺着薛绍翻页的动作,扑簌簌地掉落在雪地上。
他大约是刚刚沐浴完毕,乌发披散在肩头,带着一丝微蒙的水汽,却愈发显得长眉入鬓,像画中走出来的男子一样清贵从容。她一向知道他生得好看,却想不到他的一举一动,全部都是画。
太平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抬起头来,看见是她,便温然笑道:“公主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太平在薛绍身侧坐了下来,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望着他盈然一笑:“你猜,那位很不欢迎我的安西都护,是谁?”
薛绍指着那卷泛黄的书册,转头看她,亦笑道:“王方翼。”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薛绍指着书中一排细小的文字,一字字念道:“方翼为副,兼检校安西都护,徙故都护杜怀宝为庭州刺史……行俭败遮匐,又败都支,遂班师……”他念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上一任都护因突厥犯边的缘故,被遣去做庭州刺史;此后便由裴公的副将接任安西都护。”
太平闷笑出声:“你是从哪里翻拣出来的县志,竟然这般详实。”还蒙了一层灰。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慢慢替薛绍擦拭着手上的薄尘,又轻声说道:“这位王方翼王将军,虽然是裴将军手下的一员大将,却也是王皇后的族亲。阿娘很不喜欢他,他便也很不喜欢我。”
早年武后和王皇后势同水火,在大明宫中斗得你死我活。最终武后惨胜,便将王皇后的族人全都冷落在一旁,大肆提拔武姓子弟。高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王姓的文武官员们,却渐渐地开始仕途不畅起来。
这位王方翼王将军,若论功勋和年纪,早应该回长安城去安享晚年。但武后不喜欢他,也不想看到他,就一路将他从稗将拔擢到安西都护,总之压在西域不动,也不让他回长安。王将军对武后心有怨愤,进而迁怒于她这位公主,也是人之常情。
太平慢慢替薛绍擦净了手中的灰尘,又枕在他的膝头上,轻声说道:“我只在安西都护府歇一歇脚,就到碎叶城去。前些年安西都护府从碎叶搬到这里,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我们不妨……”
她话音未落,驿馆外忽然转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用生硬的长安话说道:“安西都护率一众僚属,在都护府静候公主的到来。还请公主尽快过去,切莫耽误了要事。”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
要事。
如果不是为了这所谓的要事,恐怕这位王都护,还不大想见她呢。
她懒懒地支起身子,又盯着那位胡人看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指头,在眼前轻轻晃了一下:“第一,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第二,安西都护所谓的要事,是指什么?”
那位胡人闻言一愣,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下意识地便答道:“自然是都护说给我听的。至于那件要事,等公主去了安西都护府,自然就会知道。”
“噢。”太平眼波一转,渐渐地透出几分笑意来,“是安西都护说给你听的。原本我还想着,如果安西都护不知道公主仪仗进城,所以才没有前来迎接,还能算得上不知者无罪;现在既然他知道我在驿馆里……”
那位胡人瞬间便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脸色一白。
太平又笑吟吟地说道:“方才我进城时,才刚刚去过一趟安西都护府。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今天可是安西都护的休沐日。”
那位胡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地站在驿馆门口,脸色青红交驳,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太平站起身来,弹了弹身上的枯叶和尘土,他才生硬且僵硬地说道:“你、你在套我的话。”
太平摇了摇头,怅然说道:“我哪里是在套你的话,分明是你自己想要说给我听的。”
薛绍忽然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亦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的尘土,摇头说道:“公主,您又在欺负别人了。”
太平小声嘀咕:“明明是他们先欺负我的。”
薛绍愈发无奈起来,又转头对那位胡人说道:“你不要害怕,公主没有恶意。”
那位胡人脸色铁青,眼中却还隐隐残留着几分恐惧和愤怒。
薛绍又温和地对他说道:“烦请转告西域都护,公主即刻就到。今日安西都护不曾迎接公主仪驾,确是不知者无罪;再者今日休沐,安西都护府大门紧闭,也是常理。公主一路西行,舟车劳顿,脾气未免焦躁了些,还请都护莫要怪罪。”
他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分明是在安慰人,却又隐隐约约也带着刺。那位胡人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丢下一句“我自会转告都护”便拂袖而去。
薛绍哂笑一声,眼底隐然透着几分冷意,再看太平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抬起手,轻轻拢好她鬓边的碎发,低声对她说道:“下次可莫要这样了。”
太平闷闷地答:“哦。”
薛绍摇头失笑,轻抚她的鬓发,又温声说道:“你莫嫌我烦。王方翼对天后心有怨愤,对你也颇有微词,眼下我们在安西都护府逗留,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好。”
这些日子他和太平朝夕相处,早已经将她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便放柔了声音劝道:“横竖我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少时日,偶尔忍一忍,也是无妨。”
他知道她素来受不得闲气,若是在哪里碰了钉子,肯定要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几次才能消火。但这里是安西都护府的辖域,若是一个落不了好,他们恐怕会寸步难行。
薛绍想了想,又对太平说道:“我们换身衣服去见这位都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