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公不作美,指的就是眼下。
自从薛绍答应陪她出去踏青以后,大漠中便接连吹了好几场沙尘暴,直教人睁不开眼睛。太平抄书抄得烦了,索性跑到薛绍房里去替他研墨。眼看着墨锭混着清水,在砚台里慢慢晕开,她原本烦躁的心情又渐渐变得宁静。
只要薛绍还在身边就好。至于踏青还是研墨,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偶尔低头看他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几分怅然。
大唐驸马官不上三品,一生很难封公拜相,就算天资纵横,也只能在十六卫将军或是太常卿之间打转。可这世上,够资格去做驸马的,又有哪一个是平庸之辈?
太平替薛绍研完半砚烟墨,又坐在旁边看他誊抄奏章,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打算。她是打定主意要去争皇位的,无论将来薛绍是功是过,她都会为他争一个超一品君侯。只是不知薛绍……
按照薛绍的性子,恐怕会不顾一切地要劝阻她罢?
她抬手抚上他的眉际,长长地叹息一声。
“唔……公主!”
薛绍一行字被她打断,晕开的墨汁染黑了半张白纸。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案狼藉,又重新取过一张白纸,工工整整地誊抄那份即将送往长安的奏章。太平在一旁低笑出声,找出一条旧帕子,慢慢擦拭着案沿的墨迹,只是却不再打扰薛绍,而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也不乱动。
安西都护说,今天十六州府的人就会过来朝见,只是眼下已经过了辰时,安西都护府却还未来人,只怕这事要黄。
她心中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忽然感觉到额前一片温热。回神看时,才发现薛绍已经搁了笔,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似乎是在试探温度。她偏头看他,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薛绍慢慢收回了手:“倒不像是染了风寒。”
太平惊奇地“咦”了一声:“你怎么会突然猜测我染了风寒?”这几日又没有起风。
薛绍静静地望了她片刻,才说道:“这几日公主神情有些萎靡,臣便猜测,或许是染了风寒,身子乏重的缘故。”
太平失笑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烦恼,若你不是驸马,又或者……”
“公主。”薛绍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俯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切莫再提此事。臣心中并无任何挂碍,公主也不必再为此事烦恼。”
他放低了声音,亦放柔了语气,问她:“难道臣做不成一品公卿,公主便会嫌弃微臣?”
“……哪里能够!”
太平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落入了薛绍的套子里。薛绍闷闷地笑了两声,又正色道:“那便是了。既然公主不嫌弃,臣亦不介意,又何需再为此事烦恼?”
薛绍的声音比往日要低沉,微带了几分沙哑,似乎他才是感染了风寒的那一个。
太平一怔之下,下意识地抬起手,也去试他额头上的温度。肌肤相触之下,薛绍的身体微微一僵,温度也比往日要略烫一些。忽然之间,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又低低唤了一声公主,眼中有许多莫名的情绪在翻涌。
她看不懂薛绍眼底的情绪,却晓得他的体温异于寻常。
薛绍又低低唤了一声公主,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刻意忍耐着什么。他慢慢将她的手取下来,略带几分沙哑地说道:“公主该出门了。”
安西都护同她约好了今日朝见,却迟迟不见他派人过来催请。
太平下意识地应了声好,却发觉薛绍是在刻意岔开话题。她气恼地拧了一下他的胸口:“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是在同你说正事。”
薛绍正色道:“难道还有比十六州府都督来朝,更为重要的正事么?”
太平一时语塞。
薛绍抬手拂过她的长发,闷闷地笑出声来:“公主还是早些去罢。若是等安西都护派人来请,只怕又要耽搁半个多时辰。臣就在此间候着公主,哪里也不会去。”
太平怏怏地起身离开,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回头望了薛绍一眼,发现薛绍已经重新提笔蘸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地誊抄奏折。她想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打扰他,便推开房门出去。
薛绍抬头望着她的背影,笔锋又是一顿,浓墨在白纸上晕染开来,又毁了他半封奏章。
半个多月前,在庭州,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策马长驱直入突厥人的故地,对着空荡荡的车辇,唱作俱佳地表演了一场大戏。突厥人果然信了,跟随他和那千余轻骑,一路从庭州追到了西州。
西州比龟兹更为凶险,也更加适合血战。
荒芜的戈壁上插满了唐字的旌旗,血顺着他的长刀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了沙石上。沙石被烈日晒得滚烫,胯.下战马不耐烦地高声嘶鸣,在那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男儿此生当如是,披荆斩棘,血战沙场。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才不枉幼时阿耶对他的那一番教诲。
只是在静谧的深夜里,他总是会做一个不同寻常的梦。梦里有巍峨的大明宫,夕阳照了一地的昏红。一位宫装女子站在大明宫前看着他,神色平静,一双漂亮的凤眼里却满是悲伤。
她叫他薛绍。
薛绍慢慢擦净了案几上的污迹,又重新开始铺纸蘸墨。
他一笔笔写下自己在庭州的所见所闻,每写下一个字,心底便会柔软一分。他从来都不后悔代替她以身诱敌,只是担心她会生气。可他的公主,又哪里肯同他置气。
薛绍细心誊抄好了奏章,封在匣子里,连同谢恩的折子一道送往长安。
太平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又命人给她梳好高髻,才乘着车,一路朝安西都护府而去。前些日子安西都护与她定下朝见的日期后,便给她备下了一整套的公主仪仗,一切规格与她在长安时一般无二。这回出门,恰好可以用上。
等到了安西都护府,太平才发现,这位都护之所以迟迟没有派人过来,是因为他在忙着骂人。
挨骂的一位胥吏,而原因似乎是他弄错了某些使者接待的规格。
安西都护骂起人来一点都不留情面,非但让那位胥吏一直垂着头,连外间的太平也有些承受不住。她低咳一声,示意自己已经来到,然后唤过一位衙役问道:“都督使者们可曾起了?”
衙役尚未答话,安西都护已经亲自答道:“倒是起了。这回并非大明宫朝会,公主也毋须过分紧张,只当是见几个特殊的客人。这十六个都督州府,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货色,公主若是过于重视,反倒容易让他们翘尾巴。”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她才终于见到了西域十六个属国派遣来的使者。这些使者无一例外都是高鼻深目,长得与长安人很是不同,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她高高坐在安西都护府的堂上,旁边站着两排刀枪森然的军士,那双漂亮的凤眼不怒而威。淡淡一眼扫去时,已然令下方的那些人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只是,这才是大唐公主该有的风范。
使者们不敢造次,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称颂唐军战功赫赫,大唐天威浩荡,而且这番威仪将万世长存。太平神色不喜不怒,也不曾赞赏或是谴责,使者们一面揣测着她的意思,一面愈发惴惴不起来。
这位大唐的公主,果然如大唐那样深不可测。
使者们低垂着头,神色愈发恭谦起来,又表达了自家汗王对大唐的仰慕,以及作为属国所应当谨守的那些典范。太平依旧不喜不怒地坐在上头,等使者们逐一对她唱完赞歌,又表达了一番对长安的仰慕之后,才结束了这场非正式的朝见。
等使者们离开之后,太平才转头问安西都护:“怎么没见波斯都督?”她记得安西都护说过,波斯都督亲自来到了龟兹,似乎是想要借兵。
安西都护烦躁地摆了摆手:“公主莫要再提。那人每天都要问上七八十遍‘可借兵否’,实在是烦人得很。我已经命人将他送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修养,断然不会再来打扰公主清静。”
太平沉默良久,才说道:“可是我想见一见他。”
既然是太平公主点名要见人,安西都护也不便阻拦,即刻命人将波斯都督带了过来。这位波斯都督兼波斯故王之子年纪已经不轻,面容间也颇显老态,有着西域人特有的高鼻深目和一头卷曲的栗色短发。只是,他的长安话却说得极好。
被人带到太平近前时,俾路斯抬起右手按在胸口上,优雅地行了个礼:“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心中隐然松了口气。
总算见到你了,俾路斯王子。
她心中松快,面上却丝毫不显。等俾路斯向她行过礼后,便从宽大的袖摆里取出了一道卷轴,当着安西都护和这位波斯王子的面,缓缓展开。
俾路斯王子一见之下,猛然指着她手中的卷轴,口中连续吐出了长长一串波斯语。
人,只有在极度惊讶和恐慌的情形下,才会不自觉地使用母语。
太平眼中微带了一点笑意,指着卷轴问道:“王子认识此图?”
俾路斯王子粗重地喘着气,目光几乎要将那道卷轴望穿。
废话!废话!
他怎么会不认识!
那是一幅地图!是一幅从吐火罗到波斯,详细标注了地势地貌和所经国家的地图!
俾路斯连续不断地吐出一长串波斯语,语速又急又快,直到发现安西都护在一旁皱眉,才赫然想起眼前的人是大唐公主。他深呼吸几次,硬是将波斯语换成了不慎熟练的长安官话,指着那道卷轴说道:“公主,你手中怎么会有这幅地图?”
太平轻笑一声,一面慢慢卷起那幅地图,一面慢条斯理地同他说道:“我手中不但有详尽的地图,还有将你安全送回波斯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如何才能让波斯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