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仿佛正昭示着今夜的无功县即将发生的大事。
明明这只是祭龙之仪的第六天的前夜,还没有真正踏入到第七天,可当前往囚龙观赴宴的县中豪强们重新回来之后,却发现整座无功县也变得安静的吓人,隐约透出几分暴雨来临前的压抑。
簌簌……
凉风吹动树梢的枯叶,踏踏踏的马蹄声响在青石长街上响起,惊得一片老鸦纷飞聒噪,天际上盘旋不断。
扰乱寂静寒夜的声音停在宅邸之前。
章丘顾不得随侍家仆的搀扶,猛然甩开他们伸过来的手,自己赶忙从车马上下来,看他一身锦缎材质的昂贵衣服,腰间佩戴的玉饰,就知道他也定然是囚龙观内殿之宴上的一人。
半夜里,章家的大门敲响,知道是章丘回来了,然后宅邸内便迅速亮起了灯火的光芒,大门也被打开。
前往囚龙观赴宴的人回来了。
可他平日里经过专门教养的仪态和气度却都没有了,连许多下人都看到,这位在家里威严异常的老爷,现在却是一副异常狼狈的模样,不仅那身为了面子而到长安城找大师傅定做的衣服上一片凌乱狼藉,沾着食物的残渣,被酒水浸湿的痕迹,而且本人的神色,竟然还是那么的惊慌失措。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好奇的疑问萦绕在他们的心中,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询问,只听到章丘板着脸吩咐,让他们把府邸里的所有人都赶紧喊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令人感到异常疑惑的问题,再一次的在许多人心中出现,但同时以这些下人的见识,却也是决计想象不到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导致章丘赴宴到回来的前后,为什么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俄尔。
只是片顷。
整座章家府邸的人就几乎都被唤醒了,乱哄哄聚集起来的人群中,其中有着蓄养的家仆打手,也包括许多真正决定着章家的宗族家老。
他们虽然也是不明白章丘前后发生这么大变化的原因,可是从他表现出来的这么严肃的态度上,却是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还是先说说吧。”
到了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有人把这个问题说出口问出来,看着章丘,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章丘沉默了一下,挥手让旁人先下去,然后才低声的把囚龙观之宴前后的事情简单的复述了一遍,恨恨说道:“那个姓苏的家伙,不顾以往的情面,把无功县其他的所有豪强都给卖给了那个从上面来的朝廷道官,一旦要是真给他把我们做的事情定性,整个无功县可能要变天了,不知道要牵扯出来多少的事情来!”
“不过……”
下一刻,他想到了什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忽然话音一转:“……好在就好在于,这个王害疯,这个朝廷的道官,似乎这次来到无功县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我们和漆水村那些人的事情。”
“他自称这次过来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在于囚龙观的那个老观主白渡子,因为他研究的东西,才是真正会严重的犯禁的东西,所以在达成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这些被‘蛊惑’的受害者。自然也就成了边边角角的部分,同样属于可以利用。”
这些宗族家老不愧是人老成精,浸于此类之事多年,听到章丘这话的一瞬间,就明白了王害疯表面上展示给他们的态度,恍然大悟道:“他想要我们无功县的这些豪强大族的地头蛇们,尽心尽力给他们异闻司当狗,玩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
章丘颔首点头,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了,则道:“应该就是像说的这样的没错了,毕竟我们章氏再怎么说也是在朝中有一定关系的,即便牵扯到了违逆不敬的事情,只要不是性质被真的定为谋逆,就不算什么大事,怎么可能是他一个区区异闻司缉魔使胆敢得罪的!”
虽然连异闻司缉魔使这几个名称他都可能是从那封密信公文上刚刚得知的,可这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盲目的愿意相信身后的那些庇护伞的主人。
长安城及无功这一带,从来都是属于北道门长久以来的地盘,而这个统辖、监管着所有仙道隐秘的巨型暴力集团,却又是一直以来都以“隐世”着称,道术不显,几乎无有声名传世,出来的人也是一个比一个低调,哪怕是高官权贵,也向来是不知道居多,更何况之于章家这么一个还只是盘踞在无功县称豪强的氏族。
不过虽然话说到如此。
章丘却也是清楚自己这一家的处境,知道真正重要的不是王害疯这个小小的异闻司缉魔使,而是他背后支撑着他的皇权力量。
他这前一刻还说着王害疯决计不敢得罪他们章氏呢,结果,下一刻,章丘便用最强硬的语气说出了最从心的话:“这座无功县之内,咱们章氏盘踞于此多年,也算是一条地头蛇,既然是那王害疯为了对付白渡子,总有需要我们的地方,那不妨我们这一次就尽力配合他要我们做的事情,哪怕有那些出生起就是为我们服务的下人死了个干净也不要紧,反正只要我们章氏的嫡系血脉没事,就没关系,凭着我们几代的积累……”
话说到这里,章丘忍不住看向了那些大半夜被叫起来,还在乱哄哄聚在一起讨论的下人,眼眸中残忍而冷酷的光泽一闪,只觉得他们大抵是在讨论自己今夜狼狈样子的样子,是如此的碍眼。
‘死吧,死吧,最好都去死好吧,。’
他心里盘踞着不知名的浓郁恶意,把这一番事情都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之后,便向身后跟随自己从囚龙观赴宴回来的亲近家仆挥了挥手,让他把那时候拿着的东西拿出来,分发下去给这些聚集在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们。
像是说话的声音变得不像是他自己了一样。
朝着那些把‘丹丸’拿到手却不解其作用的长工和家仆们,‘章丘’以一种极具蛊惑力的语调说道:“龙君的恩典、延年的宝药……这可是你们老爷我为你们向囚龙观的观主,千辛万苦求来的丹丸,你们可不要浪费了,快快快……快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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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寒潮来临,关灯关门!”
月到中天,时至三更,无功县的街巷之间,老更夫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敲打着手中的破旧铜锣,一慢两快的三声刺耳的敲锣声便从手中传出,传荡向四面八方,报告时辰。
他从事打更这个行当已是三十余年,今年恰恰五十有七,可以说做这夜间打更的差事的时间已经要占据他人生的大半,无功县内的各条街巷,他几乎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这打更嘛。可以说是贱业。
毕竟夜路走多了总会见鬼,要不是像老更夫五弊(鳏、寡、孤、独、残)中占了足有四弊的话,据说命格够硬,还真不一定能有多少人可以把工作长久干下来。
簌簌的冷风声中。
这瞎眼又坡脚的老更夫本能紧了紧身上有些单薄的衣服,这一路的走街串巷,从那各个的高门大户前走过时,今夜的他,脚步总是会微微顿了一下,明明走过时仿佛从身边隐约听到了什么细碎的声响,但要他细说的话可却又是总是说不出来。
“他奶奶的,难道这县里大族的家中也会有老鼠吗?”他咕哝了一声,心疼的又想起了早上发现的,被那些该死的饿老鼠啃上了好几口的东西。
走着走着。
这老更夫打着灯笼来到章府门口,因为那忽然间又响起的隐约声响,他脚步又本能的顿了一下,停在门口,忍不住探头朝里看了一眼,结果却仍是只见到一片黑暗。
“这一家两家的都有老鼠半夜磨牙的声音传出也就罢了,可这一家家的有钱人,今夜却是都有,嘿嘿嘿,怕不是老爷们这几年买我们的地,家里也快没钱请人打扫了吧……”
他心里不少怀着恶意的揣测道,一边用“皇帝金扁担”般的思维心里编排着老爷们的生活取乐,一边又哀叹着自己怎么就没有一副好身体,想着要是有好身体好相貌的话,他也宁可到这些老爷家里当帮工家仆,只要自己每月只要十几贯的话,不像那些老娘们一样要的那么多,定能抢到这个好不容易的机会。
“只可惜,该死的……”
正在老更夫咕哝着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而章府里细碎的磨牙声音却是又再次响起了。
这一次,他听得比先前更加清晰,同时还感觉到仿佛有很多人的脚步移动声掺杂了里面。
“这大半夜不睡觉,里面的人干什么呢?”老更夫听着响动似乎疑惑,随即叹息一声,“管他的呢,反正这也和我个臭打更的没关系。”
哗……
簌簌的怪风吹动。
老更夫提着灯笼刚一转头,结果就感受到有什么阴冷恶臭的气息吹拂到了自己的脸颊上,仅剩那只眼睛的眼角余光从身后看到一个黑影,当即就被吓得全身一哆嗦,腿脚一软,没站住,往前一倒,连手里的灯笼也滚落在地。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意外暂时救了他一命。
下一刻。
黑暗中两点红光闪烁,原本他身后的位置,那穿着家丁服饰、脸皮却一块块往下掉的怪物,便猛然张嘴向前一咬,结果扑到了空处。
“怪、怪物呀!……”
借着灯笼的残光,老更夫回首看到了身后的行尸,心中惊骇莫名,正准备要开声嚎叫引来旁人时,只是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硬生生在憋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头出现在他身后的行尸身后,两点又两点的猩红的眼眸悄然无声亮起,尽皆穿着章府家丁仆役的衣服,身上大块大块苍白而松弛的皮肤往下剥落。
寒夜。
蔽月重云之下。
于是紧接着就只听闻一声又一声的撕咬血肉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