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烂到根里的地方。”
谢家中段的清芳亭内——也就是谢家人住的地方的中心小亭，谢斓和苏卿两人并立而站，这里环境死寂到可怕，除了偶尔传来的笑声，没有任何动静。
四周传来疯癫的痴笑，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苏卿皱着眉站在这里，听着这些疯疯癫癫的动静，感觉自己来到了疯人院。
他略有惊讶:“这里没有一个正常人？”
“神智正常吗……有，谢君枫，谢桂兰，我，还有其他一些谢家分支，以及对外走动的长老……”
谢斓笑了，露出血淋淋的森寒牙齿:“神智确实正常，就是活不久而已。”
“能活到三十岁，那就是新任的谢家长老，不过大概率都活不过二十四……”
此话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
苏卿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思索着什么。
清风吹拂过枯黄的落叶，悠悠然飘到石桌上，浸泡到茶水中。
谢斓蔫蔫的:“赶紧走吧……跟谢君枫在一起，那就是被一群疯子包裹住，你早晚也要疯的。”
见苏卿还是不发一言，谢斓不屑出声:“真是痴情人，就看你落得什么下场。”
这句话刚说完，谢斓捂嘴咳嗽出声，撕裂的咳嗽压抑，指缝里溢出来的鲜血滴嗒到桌面上，染脏了他漂亮艳丽的脸。
他病发来的突然又凶猛，不受刺激还是能保持理智的，这会儿压着欲裂的头疼，趴在桌子上缓解。
苏卿多看了他一眼，重新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谢斓有点惊异，没说什么，手里握着茶杯缓气。
树梢上的枝丫摇晃，秋风萧瑟凉到人骨子里，黄绿半掺的树叶稀拉拉掉落。
苏卿阖眼微垂，听着耳边隐约的疯笑声，不知道什么情绪:“谢君枫从小在疯人院里长大的？身边都是一群没有理智的疯子，或者奄奄一息的病秧子。”
“疯人院？真贴切的称呼。”谢斓对自己表哥的嫌恶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快要化成实质，又或者他对谢家的厌恶深入骨髓。
“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这里可没有伦理道德，长得好看就要被亲族长辈骚扰奸污，无论男女……只是他是唯一四肢正常脑袋聪明的主家嫡子，没人敢动。而我身为卑微的分支，行事更混账诡谲罢了，虐杀了几个敢动心思的混账之后，就没人敢打我主意了。”
谢斓恹恹闭眼:“弱小到逃不过去，就是谢桂兰那种下场……或者我那不堪受辱自杀而死的亲哥哥。”
真恶心啊。
这荒诞无稽的地方，淫乱无序的地方……
恶心到吐不出来的反胃。
苏卿知道古代有这样的家族，但他没想到谢君枫就诞生在这样的家族里。
谢斓缓过气来了，抓起苏卿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在谢君枫回来之前，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脸上难得泄出一丝真实笑意，道:“你给我一杯茶，我就送你一段路，以后谢家你就别来了。”
——“世上男人多的是，你长得好看，能力又强，非吊死在谢君枫这棵歪脖子树上干什么？他还活不长。”
说着，谢斓带着他走出了谢家中庭，开始找小道和小路，准备抄近路带着人离开这里。
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调笑道:“或者你考虑考虑我？谢君枫平常那么假正经，能带给你快乐吗？”
苏卿默不作声。
谢斓自小在这里长大，以前什么地方也钻过，他笑嘻嘻的找了小道，很快就来到了谢家外墙，和另一个街道相连接的地方。
“我带你去漆培街，那里有我的人……”
苏卿没有阻止他，只是在踏出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轻声道:“你在嫉妒什么？”
谢斓手一僵，回头:“什么？”
“你不是诚心带我离开。”苏卿平静道，“你归属于皇家，无非是想要和谢家作对，你讨厌谢君枫，也讨厌你自己。”
“从小在长辈的魔爪里摸滚打爬出来的谢斓，自小暴虐疯狂环境下长出来的歪根，会无缘无故对我一个幕僚那么好吗？”
苏卿唇角缓缓上扬:“带我走，目的不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你单纯见不得谢君枫得到轻松幸福，那会让你越来越嫉恨不甘。”
谢斓听着他的话，愈听神色愈冷，握着苏卿手腕的手逐渐用力，发出骨骼摩擦的咔嚓声。
良久，他忽然嗤笑出声，眼神阴翳扭曲:“你可真聪明啊。”
“一般，比不上诡变多端的谢家人。”苏卿抽出手腕揉了揉，点评道。
“怪不得他之前说谢家子嗣是两个极端。不长脑子的疯疯癫癫，长了脑子的都演技精湛，阴诡恶毒。”
谢斓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又突兀地绽出一抹笑:“你怎么只考虑谢君枫？”
他凑过去，想去抚摸苏卿的脸颊:“怎么不考虑一下我？不走也可以，要不要试试和我做情人，我们不告诉他……”
苏卿躲过了他的手，凉凉道:“滚远点儿。”
谢斓不甘心地咬牙。
“你真认定他了？”
“我也没办法。”苏卿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微乱的衣襟，悠悠道，“本来膈应和男人在一起，硬生生被他掰弯行断袖分桃之事，苏卿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都弯成蚊香了。
人已经直不回来了，对女性没什么感觉，更别提现在心里依旧膈应和男人亲密接触——除了谢君枫。
没办法了，只能跟他了。
苏卿心想，他是真亏啊。
前321世全在算计和追杀中度过，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了，又被谢君枫盯上了，半威逼半利诱的就给拐上了床，直接吊死在这个病秧子手上。
他亏惨了。
苏卿轻啧出声:“他要是不多疼我，那我得多吃亏？”
这么想着，青衫书生对着面前的男子笑笑，温和道:“多谢告知谢家私密，苏卿原先还好奇七郎隐瞒了什么，如此讳莫如深。”
谢斓脸色不太好看。
“你利用我？！”
“谢君枫知晓我离开，发派人力寻找，你趁机献言献策，让小皇帝对付谢君枫，招揽人手，加固军权。”苏卿抬起眼皮，淡淡道，“你不也在利用我吗？”
都是互相利用，谁比谁更下贱？
“你个……”
谢斓还没骂出声，骤然传来一道阴沉暴戾的低喝。
“谢斓！”
他脸色一变，往后一看，就见巷口处走出一道白衣身影，正森寒地冷视着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谢君枫脸色苍白，大概率是急跑过来的，嘴角还溢出了血丝，一副气急攻心的疯魔样。
苏卿蹙起眉尖:“我不是让人告诉你，别信谢斓的鬼话，在房间等我回来吗？”
谢君枫咳嗽两声，呕出一口血，嘶声道:“……我眼睁睁看着你跟他走吗？！赌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怜惜我，愿不愿意回来？！”
苏卿一怔。
谢君枫胸腔翻滚着淤积的郁气，心底的暴虐愈加严重，他用手撑了一下墙壁，步步踉跄的走了进来，一把将苏卿拽到了身后。
他眸色幽深，面上阴鸷到恐怖，嘴角勾起一个怪异的微笑。
“谢斓……”他口吻轻柔到诡异，里面藏着锋利阴寒的杀气，“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谢斓脸色一沉，无畏冷笑出声。
“你试试。”
下一秒，一柄软剑骤然抽出，“刷”得一下刺进了谢斓的胸口，再挑断了他的手脉脚脉。
谢君枫把他废得完全，脸上的神情更加可怖，他一脚把谢斓踹墙壁上，就要举手取他性命。
谢斓咳嗽两声，挣扎着躲了过去，他吐出两口腥血，笑得凄厉:“苏卿！！你与谢君枫纠缠在一起，那你知道他是如何肮脏恶臭吗？”
苏卿眉头微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谢君枫骤然冰冷刺骨的声音。
“闭嘴！”
“你怕了。”谢斓疯狂大笑出声，笑声充满了讥诮讽刺，“你怕小情郎知道真相，嫌弃你脏！谢君枫，你本来就脏！你恶心死了！”
谢君枫眼底掀起惊涛骇浪的杀意，见谢斓离他远，手指微动，刺刃夹于指尖。
谢斓嘴里淌出的血沾湿胸襟，他恨声凄厉:“苏卿！！！谢君枫是罪孽深重的怪物，他血脉肮脏不堪，弑父克母虐杀兄姐……”
一柄刀刃划破了谢斓的喉咙，漂亮到几乎妖孽的青年狼狈倒地，他死死捂着喉咙，“嗬嗬”发出残音，指缝里溢出浓稠的鲜血。
空气陷入诡异的死寂，只剩下谢斓痛苦不堪的嗬嗬声。
不知哪里刮来的残叶吹拂而来，昏黄的落叶悠悠然然，擦过白衣青年的胸口，带着那颗如坠地狱的心脏轰然落地，
在一片幽黑死寂里，苏卿把视线缓缓放到青年身上，对方低垂着头颅看不清脸色，指节捏紧到死白，他一声不发，浑身的气息压抑黑暗、像酝酿着恐怖疯癫的魔。
谢斓用通红怨恨的视线盯死在谢君枫身上，里面充斥着扭曲快意。
凭什么谢君枫能朗月清风、不染尘埃？！
凭什么谢君枫血脉比他还肮脏，却活得痛快风光？！
都生在谢家……都是罪孽深重的谢家人！他得不到好，谢君枫也要和他一起下地狱！
谢斓心里痛快，他喷出几口污血，肮脏腥臭的血染脏了他雪白精致的侧脸，他眼里扭曲痛苦的怨恨深入骨髓。
是对自己的怨恨，对谢君枫的怨恨，对谢家的怨恨。
谢君枫眼睁睁看着他，看着自己的表弟怨恨不甘，痛苦绝望，他眼神里充斥的嫉妒和快意如凌迟刀割，让谢君枫的一刀刀痛醒。
他这才从这些时日里过于幸福甜蜜的美梦中回神，恍然惊醒。
他是人间最肮脏腐烂的存在，是最不能直视的诅咒梦魇，恶臭的谢家就是深渊地狱，早把他吞噬殆尽。
谢君枫身处地狱早已化魔……解脱不得，解脱不能。
“七郎，回神了。”
一道清越优雅的声线打断了窒息腥血的氛围，苏卿面色平静温和，一如既往:“回去给你做米糕吃。”
谢君枫猛然颤了一下手指，茫然回头。
“苏卿……”
青衫书生见他茫然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勾唇浅笑，抚上他精致俊美的脸庞，道:“哭什么？”
谢君枫眨了眨眼，指尖触到了眼尾，果然摸到了濡湿:“哭？”
谢家七郎在遇到苏卿前，其实从未哭过，在他记事起的印象里，哪怕被母亲虐打辱骂，小孩都能爬起来笑得依赖，牵着疯癫失智的阿娘找回家的路。
谢君枫眼神空茫，他呆呆看着苏卿，看对方为他擦拭眼泪，为他整理衣衫，然后凑前吻住他的唇。
苏卿吻了他几下，把失神的谢君枫抱进怀里，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绸缎般柔顺的黑发，温柔道:“跟我走吧，别哭了。”
“苏卿……”谢君枫茫然道，“你嫌不嫌我脏？”
“不嫌弃。”苏卿眉目柔和，指尖拭去他眼尾掉下的泪，“有什么委屈，就跟苏卿说。”
谢君枫又眨了眨眼，他眼眶里滚热的水在翻滚，偶尔会掉下来一颗。
“苏卿，他们要我和胞姐成亲。”谢君枫疑惑道，“那是我的亲姐姐，她天生畸形痴傻，丑陋不堪……他们说，那是我未来的妻子。”
苏卿手指一紧，心底突然传来密麻的刺痛。
谢家丑恶的秘闻掀起，里面是腐烂恶臭的真相。
“苏卿，阿娘疯了……她生了七个孩子，前六个是痴傻畸形的孩子，生下四肢健全又聪慧的七子之后，她解脱了……她也疯了。”
谢君枫轻轻的说:“她的丈夫……是她的亲兄长。”
“阿娘清醒的时候，给七郎做了一盘米糕……她死了，吊死在我的面前。”
苏卿喉咙突然痉挛，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从谢君枫的只言片语里目睹血腥残酷的过往。
“十六岁那年，他们逼我和自己畸形痴傻的胞姐结合，说我总会生下一个像七郎一样聪慧过人的孩子……我不愿意，就掐死了自己的胞姐。”
谢君枫眼尾的泪越掉越凶，他神色平静到诡异。
“我杀一个，他们送一个。先是七郎的三个亲姐姐，再是侄女外甥女，最后是表姐表妹，居然都是痴傻疯笑的畸形儿……太多了，杀不完……我就把所有的人聚集起来，屠杀殆尽。”
六年前，谢家被屠杀一空，原本的谢家长老和谢家家主横死，十六岁的谢君枫上位，成新任谢家家主。
【年十六，谢君枫任谢家家主。】
苏卿眼前忽然闪过曾经见过的身份面板，上面对谢君枫寥寥几语的介绍，隐藏了多少腥风血雨？
谢君枫红唇吻上他的耳尖，柔声细语:“苏卿……你嫌不嫌我脏？”
他血脉肮脏，身世黑暗，如地狱中挣扎不能的恶鬼。
苏卿哑声道:“不嫌弃，想吃多少米糕都给你做。”
谢君枫眼神空洞，重复出声:“你不嫌弃我。”
然后他又道:
“……七郎想吃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