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郭宁和张荣等人谈笑甚欢,许猪儿有些闷闷不乐。
他知道自己必然是搞错了,但张荣方才的言语举措,真的可疑,许猪儿也真觉得,自家应该帮着定海军,断不容奸细暗中穿行打探。
毕竟保伍法的规矩如此,莱州这里,五家为邻,两邻合为一保,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便是查问奸细、盗贼,以保障地方治安。
当日定海军初到莱州,定下了军户、荫户两级,一体屯田的制度。许猪儿的兄长许狗儿,还有老汉胡驴子一家,都成了定海军军将萧摩勒的荫户,每家都得了百亩地。
那数日里,大家都跟着胡驴子踏勘田地,确定引水沟垄的走向。胡驴子是种地的老手,也给许猪儿分派了任务,所以许猪儿每天都背着粪筐去军营方向捡拾马粪,预备开春之后用以肥田。
萧摩勒每天也来看看,不过他是孤身一人,压根没空拾掇自家田地。看他的意思,是想把土地直接佃给荫户们,但他的几家荫户人丁都不旺盛,自家田地还顾不过来,暂时没法和他敲定佃田的事。
不过萧摩勒待人挺好,每次见到荫户家的孩子,都会给一个两个酥乳饼之类,荫户们都挺喜欢他,相信他是个可靠的邻长,足能帮着大家撑住门户。
谁知数日之后,局势突然生变,蒙古人来了。定海军从最早成为荫户的一万两千户百姓里,前后两期抽调了上万壮丁,用于厮杀。
而第一期抽调的壮丁,几乎全都被派到了指挥使郭仲元的手下,在益都境内与蒙古附从军作战,死伤惨重。
许狗儿便战死在那一役中。
知道兄长战死的消息以后,许猪儿狠狠地哭了几场。
巨大的压力,让许猪儿想了很多,他知道,如今这世道,一个家庭若没了成年的壮丁支撑,很难生存。
许狗儿死后,许猪儿自己都不知下顿饭该在哪里吃,而兄长留下的婆娘要么改嫁,要么就带着两个女儿忍受冻饿。连带着,一直以来彼此帮衬生活的胡驴子一家,也会面临绝大的难处。
幸运的是,郭节帅在大战胜利的当天,就宣告说,对百姓们的、对有功将士们的承诺一定会立即兑现。而节度使府的吏员们也真的在最短时间,就为壮丁们叙功。据说移剌判官为此忙了三天两夜,眼都没阖过。
许狗儿的寡嫂、侄女得了钱帛的赏赐,得了额外的田地,而且从荫户转成了军户,依旧在萧摩勒的下属。因为许猪儿与兄长并未分家,便成了家中顶门立户之人。
哪怕是最低等级的军户,也能以邻长的身份荫庇五家民人。许猪儿知道自家没那本事,于是求了萧摩勒允准,把胡驴子拉来作了本邻的第一个荫户。至于其它的荫户,暂时还没有下文,那得等着济南那边蒙古人交还的民户抵达莱州,再作分配。
至于田地的分配,也是一样。大致的位置已经框定了,就在萧摩勒的田地不远处,很平坦,有水源,是好地无疑。但也得等着济南的民户到来,才能开掘沟垄,正式地拾掇。
许猪儿的年纪还小,力气未成,虽是军户,尚未能从军。所以这几日里,他便和往日一样,继续吃着节度使府给的救济粮,主要的精力依旧放在捡拾粪肥上头。当然,若得空闲,他便拉着胡驴子一起响应征募,到各处工地卖力气,得些肉食。
此前数日里,百姓们曾传扬说,哪里的某某人提供线索给定海军,抓住了潜入来的奸细,得了钱帛厚赏。
许猪儿很是羡慕。
兄长战死的抚恤钱粮,已经让一家人的日子好过了些。但人心总是这样,好了还想更好。
今天许猪儿抓住了一个奸细,这是大喜事!
奔向碎石坡地的时候,他已经把赏赐来钱帛的用途都想好了:嫂子和侄女,还有胡驴子家里的孩儿们,都要一件过冬的厚衣服,还要问铁匠买一把锄头,两把镰刀。剩下的钱收着,攒够了就买一口直刀,以备日后习武从军。
可惜,这个叫张荣的,现在正和节帅谈笑风生呢。
原来他不是奸细啊
老实说,许猪儿心底里,也觉得张荣不像是坏人,所以有点庆幸。但他又真的难以承受赏赐得而复失,这会儿有点想哭。
几名士卒从他身旁走过,有人笑着看他两眼,伸手拽一拽他的耳朵:“小子想多了!那几位,眼看都要被节帅大用的!你想立功,哪有那么容易!哈哈哈!”
那士卒叫周聪,徐瑨部下的什将。当时胡驴子得了许猪儿的暗示,假作要出恭,就是奔去找的他。
许猪儿怒道:“你刚才还打了那张荣一拳呢!还用绳子捆他!他要是当了大官,先抓了你,打你屁股!”
徐瑨部下这几个什将都是老资格了。他们在投靠徐瑨之前,多半都是有名的江洋大盗,后来跟着徐瑨,和郭宁多有合作。纵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升官,倒也不在乎一个后来的人物。
当下他们一阵哄笑,径自走了。
许猪儿依然闷闷不乐。
这时候申时将过,码头方向传来锣声,是召集开饭的号令。
胡驴子笑道:“走吧走吧,今天有羊肉吃。”
许猪儿憋了憋嘴,动也不动。
胡驴子走了几步,回头道:“猪儿,赶紧的。吃完了东西,你还得去上学呢。”
许猪儿气哼哼道:“我出首告发,结果却是这般,今天这事定会传开。去了学堂,我会遭人耻笑的!”
话虽如此,羊肉的诱惑很大,学堂不去也不行。
老少两人摇摇摆摆往港口方向走。
走了半晌,远处蹄声隆隆,是一拨哨骑回来。骑队如飞行般穿越原野,带起一溜烟尘。可以见到有几个胆大的小孩儿兴冲冲地跟着骑队奔跑,嘴里不知道在大叫大嚷什么。
港口那边说有羊肉吃,其实轮到每人头上没多少。还不是新鲜羊肉,应该是缴获来的,就是蒙古人杀了羊以后晒制,随身携带的肉干。这会儿扔在大锅里煮熟,每人给两片。
但这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很少见的美食了,许猪儿咬了一小口,剩下的拿布帕包了,准备带回去给嫂子和两个侄女。胡驴子家里三个孩儿也都嘴馋,所以他一口都不舍得吃,只喝了一大碗杂粮粥。
吃完了饭,天色就开始黯淡了。正在退潮时候,黑色的浪潮不停涌上来,又不停退回去,露出大片的滩涂和礁石,还有在滩涂上乱爬的灰白色的螃蟹。
两人本来说好了,要再去抓些螃蟹吃。可这会儿,许猪儿却着实没有精神。
他把包着羊肉的布帕塞给胡驴子,皱眉道:“你去吧……我去上学!”
想到学堂里那些人,许猪儿愈发烦恼了。
郭宁在河北的时候,就每日召集少年傔从们,让他们认字,教他们一些基本的道理和技能。当时负责学堂的,便是如今代表定海军长驻中都的杜时升。
后来郭宁的兵力愈来愈强,随军的家属也愈来愈多,学堂规模也愈来愈大。
大军驻在直沽寨那阵子,不仅少年傔从们,所有将士们的孩子若随军的,都能去学堂。每日里还供一顿饭。
许猪儿被抬为军户以后,才知道还有这一出优待。但他年纪虽小,却得当半个壮丁用,得顾着家里,所以只能赶上每天酉时的小半场。两三日下来,他稀里糊涂,根本听不懂什么。
这会儿他沿着新拓宽的道路,奔进军堡里,再绕了两个弯,正撞上河北军户的孩子们聚集成大大小小的团体,往学校里去。
果然有人看见许猪儿,便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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