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条形的铺子里,一侧是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一侧是洗衣池和熨衣台。
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正徒手清洗脏衣服,男人则大汗淋漓地举着烧火壶,一下一下熨着白衬衫。
他们专注地干着活,没听到儿子的叫喊声。
沈清屏住呼吸,走到柜台前:“老板你好。”
许是这声带着尊重、真诚的叫喊声,令男人一下看过来。
在这里,英国人只会喊他们“chink”,不会喊他们一声“老板”。
看到和自己一样肤色发色的沈清,男人立即放下烧火壶,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走过来。
“夫人您好,”他习惯了卑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沈清笑道:“我不是来洗衣服的,我住在对面的饭店,看到你的孩子在路上玩,我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男人立即道谢,并邀请沈清进铺子里坐。
沈清也确实不想太早回去面对程稚文,便进了铺子。
男人在旁边泡茶,她打量堆积成山的脏衣服,问:“开洗衣店,很辛苦吧。”
男人腼腆笑笑:“很辛苦,但没办法。”
茶杯放到包浆的柜台上,他在沈清对面坐了下来。
看一眼店里的脏衣服,叹气道:“一天要工作将近二十个小时,无论收到多脏的衣服,都得赶紧洗干净、熨好包好,第二天交给客人。没有人想要这些工作,但中国人不得不以此为生。”
沈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便就只是喝茶没说话。
这个时代,黄皮肤黑头发,在欧美国家,仿佛就是天然的限制牌。
华人移民在海外无法获得干净轻松的工作,只能去做最辛苦最脏的活。
而她呢,顶着中国人的脸,想和英国人做生意,本身就是难上加难。
在船上,克拉克愿意同她谈生意,一来知道她是头等舱的客人,二来看中她的美貌。
她也算投机取巧才获得推销机会,但终究还是失败。
踏上伦敦的土地,她失去了标榜身份的头等舱,顶着一张被歧视的脸,又有什么资本能让那些英国商人接受她的商品呢?
想想都觉得难,但沈清不会放弃,所有预约上的服装商,她都要去试一试。
天色越来越暗,外头响起呼呼的风声,沈清起身准备离开。
看到小男孩穿着单薄的棉衣,冷得瑟瑟发抖,她好心提醒道:“这边早晚温差大,还是得给孩子穿厚点,要不容易生病的。”
男人局促地点点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沈清再看一眼店内环境。
除了堆积起来的脏衣服,再无其他孩童的衣物。
这家人怕是没钱给孩子买厚衣服,而非不懂为孩子增添衣物。
沈清有点无力。
她回到对街的饭店。
一进大门,鼻腔里的汗臭狐臭味才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香氛味。
这是饭店的香氛设备发出来的清香。
明亮整洁的饭店大厅对面,是黑暗、肮脏、潮湿的巷子。
一条街隔开了两个世界。
沈清回到房间,程稚文不在。
她累得直接瘫坐到沙发上。
想起昨晚在这张沙发上发生的一切,登时心跳加速,有一种诡异的期待感从心底滋生,像羽毛,轻轻挠着她的心头……
翌日,沈清又是中午才从房里出来。
看到沙发上的枕头被子一点没挪动过位置,她便知道程稚文昨夜没回来。
有些担心。
要暗杀程稚文的人,可能也跟着下船,埋伏在附近。
这种情况,他为什么还要出去?好好待在饭店不好吗?
沈清又担心又疑惑,去见服装商的路上,问江深:“程先生昨夜一夜未归,去哪里了?人可还安全?”
江深道:“程先生去找朱小姐了,带了随从去的,应当安全。”
朱小姐?
沈清步子顿了下,反应几秒,想起那位站在上海洋行门口、挽着程稚文手臂的姑娘。
她是程稚文留洋时的同学,后来移居英国。
所以程稚文这趟来英国,是来看这位朱小姐的?
即使知道有人埋伏着要暗杀他,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见那位朱小姐。
是真爱啊。
可既然如此在乎朱小姐,前天夜里,又为何吻她、想跟她发生些什么?
呵,男人!
沈清嘲讽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来到预约的第二家服装公司。
这次是一位女士跟沈清见的面。
她肯定了羽绒马甲的保暖性和实惠,也没有威胁沈清需要先公布成分,但最终还是没能谈成订单。
因为成衣要在英国售卖,需要质检证明,沈清无法提供这样的证明。
她保证道:“我的成衣,最外层是来自中国的天然桑蚕丝制作而成的丝绸,里层胆布从植物中萃取,不仅无毒,还对人体有益,而填充物更是经过两遍的消毒。”
对方歉意道:“抱歉女士。”
沈清失望而归。
翌日一早带了几件样品,前往伦敦当地的检测中心,询问出具质检报告的条件。
被告知首先需要公布成分,然后拆开成衣检测成分是否属实,以及安全性。
这是沈清最难跨过去的一道坎儿。
成分一旦公布,仿制品很快就会跟着出来,欧洲纺织业发达,她根本竞争不过。
一旦公布成分,意味着这次的羽绒衣生意又要失败了。
和人造丝一样,昙花一现后,替代品大批进入市场,然后逐渐被人们忘却。
沈清垂头丧气地回到饭店。
整理样品的时候,发现只有九件,少了一件,赶紧又带着江深去检测中心寻找。
没找着。
沈清慌了,样品若遗落在检测中心,被同行捡走,剪开一看,就知道里头填充的是鸭绒。鸭绒具有超高保暖性的真相也会被整个行业熟知……
风雨过后还是风雨,丢了一件样品后,沈清接下来和其他几家服装公司的面谈亦相当不顺利。
要么只想要她的成份,要么要求检测报告
伦敦当地的服装公司几乎是没希望了,就在沈清一筹莫展之际,程稚文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