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太后娘娘隐居宫中多年不问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难的,但心里却还不糊涂。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來,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敬妃娘娘当时也吓住了,半天沒回过神來,只晓得磕头认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心几乎要沁出汗來。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沒有人护持了。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沒与敬妃娘娘说话。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卤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沒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发作了起來。”
我心中暗想,这些年來对敬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多,她差不多是与世无争。后來华妃一死,敬妃更是稳坐正二品妃位,高枕无忧的日子多了,难免太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忧心忡忡。
芳若见我愁眉紧锁,知道我担心些什么,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沒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保护彼此,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心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敬妃娘娘的阅历老道与沉稳,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沒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沒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就如端妃娘娘待温仪帝姬一般。”
“简直如命根子一般,爱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來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敬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敬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华贵嫔居住。欢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当时还是冯容华的敬妃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在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和得來,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
“总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睑微微垂下,“华贵嫔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后华贵嫔晋封为华妃,敬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欢宜香,欢宜香!每一想,华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她为欢宜香的秘密触墙而死。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芳若不动声色,只柔声道:“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慕容华妃作孽不浅啊!”
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华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欢宜香的功效的啊,还让敬妃去了宓秀宫。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敬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除开敬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更是因为她知道,沒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來。
芳若的声音愈发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发丝。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从她用一件纯元皇后的故衣便轻而易举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机心城府,可见一斑……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发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槿汐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
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來……胧月,我唯一的孩子……
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如今时常带着帝姬去太后处问安。又因为同是养育帝姬,所以与端妃娘娘也颇为友好。”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我反握着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我紧紧抓着芳若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当日是奴婢为娘子的教习姑姑,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 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娘子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此时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经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來。
安陵容!!!
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來!
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槿汐慌忙取绢子來为我擦拭。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沒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來,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沒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來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來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來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來,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时日长了 ,事情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热辣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身后,竟再也沒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來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來。”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黄、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发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沒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发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來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來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來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