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洗完脸回到厨房,陶歆已经开始忙着做菜。她走到窗口小心翼翼地向大堂里看一眼,大春儿的确已面上看着无甚异样。她放下心来,正准备转身收拾一下案板,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竹竿的敲击声。
“快点!就是这里了!”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缩肩躬背,带着贫苦相,率先一步迈进大堂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才到他胸口高的小孩子。那孩子肩上背着一个袋子、满是老茧的手里握着一根及地的竹竿,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眼神里没有丝毫神彩。
“爹,你说吃了这里的菜真的就能看见彩虹么?”孩子僵硬的把头扭向男子方向,兴奋的询问道。
“嗯嗯嗯!一路上问了多少遍了,也不嫌口渴!”男子用一块手帕捂着嘴巴,好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过后,才不耐烦的回答孩子的问题。
“二位这边请!不知想用些什么?”大春儿眼见着男子往大堂里边走,伸手想要扶住后边的孩子。
“一碗阳春面——你不要管他,他自己手脚齐全,什么都可以做!”男子选择一处临窗的桌子坐定,不仅对孩子不管不顾,还阻碍大春儿的热情帮助。
“谢谢您的好意!我自己可以做好!”孩子听了他们的对话,知道大春儿就在附近,遂扬起笑脸补充,那神情看着既感恩又卑微。话落,他复又用竹竿小心敲打着地面,一点点挪到一张桌前坐定。但他并不知道:他坐的那张桌,距离他父亲选的那张桌还有一条送菜的路。
大春儿以为男子会不动声色的坐过去,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喝斥孩子:“你是怎么搞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么?我都怀疑即便你能看得见,也是一事无成!瞧你那二胡拉得呦,就跟掉到羊圈里一般干涩难听!你长大后可指着什么活!”
孩子惶恐起身,“爹,你消消气,你可别再为我病厉害了……你知道我平日里不这样的。刚才我不过是想彩虹的颜色,有点儿跑神儿罢了。我的耳朵灵、二胡拉得也不赖的,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一定能带你过上好日子的!”
“切!不过一张画饼,就哄着我高兴吧!”男子嘴上说的刻薄,完全不顾及孩子的感受。但即便如此,等孩子缓慢起身、侧耳循着他的声音,乖巧的坐到他的身旁,他还是对孩子说:“你也点几道菜吧!拣着你听说过的!”
孩子不知男子看自己的痛苦和挑剔,满心欢喜的摩挲着竹竿说:“我什么都可以,还是爹来点吧!”
“叫你点,你就点!拿出些男子气概来!”男子言语里遮掩不住的不耐烦。
阿婉心头一阵难过。大堂里的孩子叫她想起她未进调鼎坊的时光,虽然那时年幼被人欺负也是常事,但她总抱着希望——万一那天她找到爹爹和娘亲,一切就会苦尽甘来了。可眼前的孩子告诉她一个残酷现实: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有时候期待比现实还幸福些。
“小公子,你想用些什么?”连大春儿有些受不了男子的冷漠和刻薄,他半蹲在孩子跟前温言笑问。
“我……我想要块七粮糕!”孩子展颜一笑,纯净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勉强,似乎他父亲刚才诸多嫌恶的话并不是说他一般。
“只点这一道么?怎么够吃?你原来不还想吃虾酿盅、春笋烧麦、把子肉吗?都说在这里吃饭不要钱啦,你矜持个什么劲儿?!什么时候都要吃饱饭,照顾好自己……”男子唠叨个不停,又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佝偻着抖成一团。
虽然隔着厨房的墙壁和窗户,男子的话却一字不少的钻进阿婉的耳朵里。阿婉对男子心生反感,连带着对他的话都产生应激反应,她觉得就这一会儿功夫,她的头皮发麻、脑袋发懵、耳朵里直嗡嗡,再多听男子说一句话,心脏都能憋爆炸了。不耐烦间,她随手拽两块面团把耳朵塞住,觉着“噪音”减小了,她才开始安心做菜。
红的、绿的、黄的豆沙,黑的芝麻碎,分层平铺在白的、紫的糯米中间,切成大小一致的长方形,再浇上橙黄亮眼果酱,不需闻杂粮的绵香和橙子的清爽,单看这些个颜色组合,也叫人觉得心喜。
阿婉做好了七粮糕,心情好了许多,她才把耳朵里的面团拿开,就听见窗口传来敲击声还有一个孩子试探的问话:“请问贵坊席间允许有响动吗?我爹想听我给他拉一段儿二胡……”
“可以!”阿婉头也不抬的干脆答应。因为和男子刺耳的声音比起来,明显还是二胡的乐声更叫人愉悦,更何况那孩子的问话那么谦逊有礼,叫人不忍拒绝。
孩子征得阿婉的同意,缓慢挪动着脚步离开了。不多久,大堂里响起了二胡的乐声。
似乎是一轮明月笼在无边的松林竹海,留下一片婆娑的影子和打碎的银光。微风骤起,晃动着松竹,响起一片沙沙声。叶与风的低语惊动了林中的小鸟,发出一声柔促的鸣叫。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鸟的试探低鸣又惹来同伴的回应。不多时,林中各种鸟叫齐发。低的、高的、重的、轻的、长的、短的,杂糅在一起,婉转如雨滴泉涌,热闹若碎珠撞玉。
一阵激烈的热闹之音过去,鸟鸣之声渐息。鸟儿们竞相睡去,林间再次恢复宁静,只余下明月无声,清泉汩汩……
陶歆对身外之声充耳不闻,他有条不紊的做完菜肴,才意识到背后的阿婉一直没有什么动静,遂扭身查看情况。
原来阿婉关注着那个孩子,所以一直对大堂留了一耳朵。她没想到:那么小一个孩子,居然能把二胡拉得那么好,不知不觉沉迷其中,到现在还没回不过神来。
陶歆打眼扫过阿婉已经装盘的菜肴,橘粉的虾、洁白的米、鲜嫩的笋、清冽的汤,无一不带着野趣与生机……却是比之前的厨艺发挥的更好些!
“又来客人了!白切鸡、蜜瓜冻、酸渍杨梅、奶豆腐!”大春儿从窗户处探头报菜,打断了陶歆即将弹在阿婉头上的脑瓜崩。
阿婉被大春儿一惊,终于回过神来。她自保的后撤一步,与陶歆保持安全距离。
大春儿见此情形朝陶歆歉疚的咧嘴一笑,识趣的准备闪人,却被陶歆叫住:“回来!把她做好的菜一并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