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的感受并不清晰,她无法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是谁在争吵,又是谁在嬉笑。
她看到有人伸出肮脏的手,按在萧宁的肩头。
看到他原本笔直的双腿弯着,干净清俊的脸被按在地上。
看见掉落在不远处,被踩碎的金丝框眼镜。
看到他被人踩住了脖子。
天之骄子落入泥潭,白天鹅掉进陷阱,羽毛染上污泥,沉重得飞不起来。
有人拿着一份文件,抬手一扬,纸片飘洒纷飞,如同简陋廉价的葬礼。
唐柔看到散落的文件上,写有“人类基因改造工程”字样的文件。
据她所知,萧宁一直以来都坚定地反对活人实验,因此得罪了不少站在权力顶端的人。
薛主任脸上写着对于青年才俊的惋惜,他摇头,虚伪地评判:
“你总是这么不懂得变通。”
随着他挥手示意的动作,站在身后的两个人打开手提箱,从某种金属胶囊中抽取出液体进入注射器,然后拿着它一步步走向萧宁。
萧宁倏然睁大了眼睛,他的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被两个人按住肩膀,强制将药剂注射进体内。
那是什么?
唐柔仔细看,看到了f-773字样的标记。
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了检测仪器,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改变。
萧宁变成了实验品。
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怪物,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我们也是没办法,你留不得。”一个不认识的面孔说。
薛主任显得格外仁慈,在他面前蹲下。
“萧宁,还有大概十分钟的时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宁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即便被人松开,也僵硬地躺在地上,不会挣扎。
他知道事情已经无力回天。
很快,毒素将入侵血液,在心脏收缩跳动间循环人四肢百骸。
异种生物细胞会吞噬蚕食掉他的,完全取代“萧宁”这个人的意志。
十分钟,因为他的痛苦浪费了一分钟。
余下的属于人的时间里,他想做什么?
萧宁脑海中出现了一张脸。
他跳过了无意义的愤怒,跳过了崩溃,跳过了痛苦挣扎,极为冷静,也极为残忍的思考着,说
“我想打一通电话。”
薛主任说,“可以。”
然后又露出了伪善的笑容,“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说得多了,听电话的人也会有危险。”
萧宁当然知道。
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刻,听一听她的声音。
点开了外放的手机放在他面前,听筒播放着阿瑟兰的手机彩铃,那是她的复古情怀趋势下挑选的一首老歌。
「远方传来风笛,我只在意有你的消息。
城堡为爱守着秘密,而我为你守着回忆。」
歌声忽然安静下来,萧宁清冷的眼中有什么碎开。
“喂。”
是她。
电话接通了,但他没有说话。
“亲爱的,怎么啦?”
屏幕上平直的线有了波动,萧宁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异。
还有七分钟。
“我也刚想跟你打电话来着,你最近好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约会了。”
女生略带抱怨的嗓音传来。
“算了,原谅你,今晚一起吃饭?”
嗓子开始异化,出现了嘶哑难听的声音。
萧宁抬手捂住了嘴,掌心下发出无意义的,低哑的单音节。
六分钟。
“大忙人,陪陪我吧?”
屏幕上的线条像狂躁的蛇,起伏不定。
五分钟。
“周末一起去天顶公园玩吧,据说复刻出了灭绝的陆上生物。”
他的手开始颤抖,原本白皙的手背出现了斑块化蜕皮变异。
四分钟。
“我准备去买点食材,给你做饭。”
视网膜浑浊发白,眼中出现了单一的灰红色。
萧宁控制住开始麻木失去知觉的手,点了静音键。
灰白的眼眸寻着薛主任的方向,原本宁死不屈的年轻男人,此刻竟然流露出一丝哀求。
“等我……失去意志之后,能不能帮我发条短信。”
薛至嘉居高临下,目露怜悯,“可以。”
萧宁松了口气。
异化情况加快。
两分钟。
耳旁仍是她的声音。
“喂?信号不好吗?为什么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啊?”
他走进了阴影里,却希望她留在阳光下。
萧宁希望阿瑟兰在那个自己注定会缺席的未来中,依旧安稳开心。
他希望她永远不要调查自己的死因,永远不要卷入危险。
那段铃声歌词的前一句是什么?
萧宁依稀哼出那段旋律。
「……我想就走到这
海鸥不再眷恋大海
可以飞更远……」
他只能走到这里了,剩下的旅途,阿瑟兰会走得更远。
“咦?怎么一直不说话?”电话对面的人自言自语,“难道是不小心碰到了。”
离开吧,别回头。
“听不见吗?”
永远不要得知真相。
永远不要来找他。
“阿宁,不管听不听得见。”她似乎拍了拍手机,浑浊的声音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浅笑。
接着,她说,“我爱你呀。”
濒死的萧宁忽然挣扎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三十钟。
“我真的好爱你啊,你知不知道。”
女人以为这是一通不小心碰到的电话,肆无忌惮地诉说爱意。
“今天也是越来越爱你的一天!”
十秒。
“所以,你能不能也跟我说,你也爱我呢?”
说完,她似乎觉得对着空电话表白很傻,偷笑一声,电话挂断。
萧宁一边笑,一边流泪。
他没办法骗自己。
他很痛苦。
他不想死。
他……不甘心。
他错了,他畏惧死亡。
畏惧黑暗的沼泽里没有她的存在。
不甘心。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陪在阿瑟兰身边的那个人是自己。
想到锥心刺骨,想到灵魂震痛,想到想要哭喊,声嘶力竭。
可如果是他现在这样,狼狈,丑陋,甚至无法跟她呼吸同一片空气,那他希望阿瑟兰永远不要知道。
她要活在阳光下。
活得开心。
永远不要像他。
他错过了说’我爱你’的最好时机。
曾经阿瑟兰总抱怨说他不爱她,因为他从来不说我爱你三个字,但萧宁以为,爱是用行动表达的,而不是用嘴说出来的。
他已经准备好了钻戒,准备好了婚房。
准备好了往后余生,用时间将爱意娓娓道来。
因此,直到他拨通最后一通电话,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遗憾。
遗憾着没能在可以开口的时候,亲口告诉她,有多爱她。
……
唐柔意识到这是梦,一个过分逼真的梦。
她不再尝试徒劳无功的阻止,而是冷冷的,认真的,记住这个房间里的所有面孔。
d区基因项目的薛主任,一个眉骨上带了痣的男人,还有宋氏生物的宋祺,宋伊娜的舅舅。
她将这些面孔一一记下。
梦要醒了。
唐柔蹲在萧宁面前,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孔一点点异化,出现变异端倪。
“萧宁,我为什么会梦见你?”
这个恐惧残忍的梦,究竟从何而来?
唐柔很疑惑。
——“醒醒……”
唐柔直直地看着萧宁。
他的指尖垂向手机的方向。
——“醒醒啊……”
一阵敲门声中,唐柔睁开了眼。
最先映入视线的,是人鱼那双无机质感的冰冷眼眸。
门外传来阿瑟兰的声音,她听起来很着急,“阿柔,别睡了,快开门,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