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西安有名的依旧是夜市,那儿灯火如昼,ji院赌馆,杂耍戏文、茶楼酒肆……。比京里的夫子庙和秦淮河岸还要热闹。
西城繁华大街旁,有一条名曰江南chun坊的小街。颇似江南格局的粉墙瓦屋,烟柳掩映的jing舍,确是奇特有趣。入夜之后,chun坊两边垂下几十盏造型各异的灯笼,灯笼上映出“迎chun坊”、“脂粉楼”、“杏花院”等粗黑大字。
chun风拂拂,阵阵脂粉香味扑面而来,游人三三两两走进江南chun坊,但见墙边门下,浓妆艳抹的姐儿媚眼流波,嗲声嗲气,一片莺啼呖呖,娇声婉转。
有一个打扮极为粗豪的壮汉,抱着胳膊,披着朦胧的月sè,从“迎chun坊”、“脂粉楼”、“杏花院”门前侧身而过,几位姑娘高声地喊他:“大爷,进来玩玩。”很亲切,很自然的有两个姐儿就走过来要挽住他的臂膀。
向她们笑笑,点点头,轻轻地拔开勾住他的手臂,朝前面努努嘴,示意自己是有目标的,而目标正是巷子最深处的“桂香居”。
看到这个情景,走上前的姑娘摇摇头,放下手来,显然这条街有这条街的规矩,客人有了相熟的地方,是不能乱抢生意的,露出一副遗憾的面孔,瞄了一眼那大汉隆起的腰间,媚笑着说:“大爷走好,有空也来我们脂粉楼玩玩。唉,何苦走那么远呢…...,”
好像是听见那女人最后的挽留,那大汉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以后呗。”
月sè灯影下的大汉显出温和、憨厚的一面,与他高大剽悍满脸胡须的外形很不协调。
听完这话,姑娘们职业般的嘻嘻地笑起来。又去迎接新的客人。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客人去桂香居一般,好像知道客人就算是去了哪里,也迟早会忍受不了转到他们脂粉楼,这种事儿已经出现了好几次,她们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
因为谁都知道,桂香居的老板钱眼儿是个稻壳儿也要榨出油的婆娘,又尖钻又刻薄又吝啬。眼睛只管往钱看,三年前,钱眼儿从江南据说是花了三百贯宝钞买回一个姑娘。那时只有十六岁的姑娘,听说是京师一个大官犯了事,被教坊司卖出来的。
jing研琴棋书画,又长得出格的娟而透逸,钱眼儿给她起名叫桂香,就连她开的这个勾栏也易名桂香居了,不到两年工夫,桂香声名大噪,文人学士。纨绔子弟接踵而来,就连一些知府、将军、朝廷封疆大臣也慕名前来猎奇,桂香成一棵摇钱树。那白花花的银子从这棵摇钱树上哗啦啦撒落下来,乐得钱眼儿合不拢嘴。常常向人夸道:“我这女儿。倘若是在京师,尚书老爷也会看上她的。你没听说大宋朝有个名ji李师师么,一品宰相李邦彦。朝廷大臣风流才子周邦彦都是院里的常客,就连徽宗皇帝……。”
但摇钱树总归是摇钱树。那个价钱也真不是盖的,一般的人还只能看看就算了。脂粉楼的姑娘们看到这大汉衣着普通,就算腰里鼓囊囊的是钱袋,能有多少宝钞,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望梅止渴而已。钱眼儿可是定下规矩,若想晚上在院子里听桂香弹唱、对奔、共餐,至少十贯宝钞。就算是只在屋里坐上半个时辰,得给二贯宝钞。
江南chun坊靠桂香居的路边摆着个小食挑,亮着油灯,老头儿敲打着两片竹板,小锅儿热气腾腾,大汉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呢。坐到食挑前的狭长条凳上,要了两碗馄饨、两块烧饼。
“唉!”边吃边不住的看向桂香居的大门,竟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推开碗筷,用手背擦了擦胡须,付了钱,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得,往前走去。
一带粉墙,两扇黑漆大门,四盏八角粉红纱灯在檐下轻轻摇曳,灯光柔和,门楣上俯悬着一块黛sè大理石镶嵌的洁白的三个大字“桂香居”,黑白分明,十分醒目。
厅堂内灯烛辉煌,笙歌丝弦之声不绝于耳,钱眼儿和几个大茶壶正满面堆笑,与那些走进院子的客人们周旋,不断地传出尖叫声“见客啦!”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儿从后堂侧身而出,发出一阵阵纵情的谑笑浪语声。
站在院中老槐树的巨大yin影下,望着热闹的厅堂,犹豫了一下。同时从老槐树边走出来,甩开步子,跨进厅堂。钱眼儿见有客人进来,首先瞄向的就是穿着,待看到一身平常打扮,顿时就没有了招呼的兴趣,朝身边的伙计使了一个眼sè,伙计会意,迎了过去。
还未说话,那大汉就将一张宝钞放在他手里,然后居然有些扭捏的说道:“我要见桂香姑娘!!”
伙计还没有看清楚宝钞的面额,钱眼儿已经听到了大汉的话,嘴角不由一撇,却是走了过来,这年头,不露富的人多了。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不要怠慢了豪客。
还没有等到跟前,就听见那个伙计从嘴角“嘻~~”的发出了一种声音,然后那伙计道:“客官,这数目不对啊!!”
看到伙计在那里大惊小怪,还以为客人给了多大面额的宝钞,伸手拿过,注目一看,鼻子差点没有气歪,虽说现在宝钞随着需要,朝廷已经发行了大额宝钞,但也最多十贯面额,相当于千元大钞,可是钱眼儿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大汉递过来的竟然是十文的宝钞,这点钱,恐怕在这桂香居连买一杯酒都不够。
钱眼儿明显的有些气出不顺了,将那宝钞扔了回去,道:“我说这位大爷,这钱你留着吃碗馄饨。”
依旧是憨厚的笑容,又将宝钞递给钱眼儿,呵呵笑着说:“老板。你再仔细看看这钱,可是桂香姑娘想要的啊。”看到周围有目光注视。遂央求道:“俺只消一炷香时间,看看桂香。说上两句话就走!!!”
周围客人和姑娘听到这话,轰的一声就散开了,原来是没有钱的家伙想要找桂香姑娘,也没有打听一下价钱,那些往来于江南、西安和塞外,有个大老板光顾桂香姑娘,一出手五十贯钱,还给梨花院捐赠五百贯宝钞,为的是修葺、美饰桂香姑娘的居室藏秀楼。现在给十文钱。连那些老板的赏钱都不如,还想见桂香姑娘,真的是白ri做梦。
却没有想到钱眼儿翻来覆去的看了那十文钱的宝钞,却冷冰冰地说:“今晚桂香姑娘需陪贵客,客官担待一下!!”
刚才招呼这大汉的伙计诧异起来,他知道老板是什么样子的人,遇到这种事,还不马上翻脸,将这大汉赶出去。怎么会还耐心的解释呢?
“不,俺非要进去看看她。”大汉这样说,又道:“如果不方便,俺可以等!!”
钱眼儿显然是有些吃错了药。转头看了一下旁边,看见又有客人到了,马上让刚才那个伙计去招呼。却将这大汉亲自领进后院,指了指尾处的那个楼阁。随后又匆匆出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刚一推开藏秀楼疏篱围抱的竹门,小院廊下的鹦鹉便脆声叫道:“有客到了。欢迎、欢迎。”
桂香姑娘一身缟素,宛如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两弯新月似的眉梢轻颦,薄雾轻笼深漂的眸子浸润着无限忧伤,转过头来笑了笑,却猛地顿住了。
“小芝!”那大汉疾步上前,伸开双臂,桂香却是扑进他宽大的怀抱里呜咽起来,大汉道:“小芝,是不是哪个王八羔子欺侮你了?”
原来桂香姑娘之前叫做小芝,此时她的脸紧贴着大汉的胸脯,摇摇头,啜泣着。
“小芝,俺……!”大汉捧着小芝的泪脸,跺着脚说:“俺一定想法子让大帅收回成命,让你回去,不要再在这里受苦了。”
小芝轻轻地推开大汉,挑开门帘,朝内室走去,儿那大汉紧紧地跟着她。
坐在妆台前,对着菱花用手绢轻擦泪痕,哀怨地看着傻乎乎站在窗前的大汉,深深地叹口气说:“金刚奴,算了,大帅的意思,岂是你能改变的?”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继续说道:“将军对我们全家有活命之恩,就算是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不!”金刚奴大声吼了一声,同时用拳头捶自己的头,说:“不行,俺快受不了了,这次回去,就给大帅说,俺救过大帅的命,大帅会答应的。”
小芝笑了笑,就当是没有听见一般。自从陷入烟花巷里,他已经习惯了,要是金刚奴能将她要回去,早就要回去了,还用等到今天?!
只不过是钱眼儿手中的摇钱树,piáo客们取乐的玩物和大帅放在西安的棋子而已。她知道这个金刚奴对她好,又是她的救命恩人。
但正因为这样,看着金刚奴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才使小芝更加伤心。现在她只有这一副俏丽的面孔,还会弹琴吟唱,做两首歪诗,养在这院子里,便有一班纨绔子弟,文人雅士甚至达官贵人纷至沓来,还只得装作笑脸,热情接待。但是心里……。
小芝的泪又在眼中转起来,走近琴架,轻轻拨动琴弦,嘎然发出一声颤音。
“小芝,俺要娶你,一定能让你出去!”金刚奴无可奈何地重复着,他也想不出自己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但没有一次能够实现的。
小芝凄然苦笑,摇头。推开窗户,小院里铺满月光,窗前竹叶婆婆,疏影轻摇,红雨飘零,纷纷坠地,狂飞的蜂蝶扑打着簇簇梨花,团团月季,青苔漫生的青砖地面上散缀着点点胭脂,星星雪片。
小芝的滴滴清泪,像是点点苦雨,点点滴滴落在她破碎的心上。往事如烟如梦,小芝本姓姚,原名芝,老家远在风光如画的西子湖畔,父亲却是原来陈友谅手下的一名偏将,陈友谅被杀后,其父后因为涉案被押回应天牵连。最后被判死罪,株连全家。那时小芝才七岁,和母亲一起被送到教坊司。后来得罪教坊司的太监,屡被欺凌,在洪武十年,被发送边关为奴,一路上受尽折磨,到达陕西时,正好遇到彭普贵叛乱,他们母女二人又被裹入乱军之中。
后来朝廷发兵围剿,彭普贵被丁玉打败而逃。他们却又面临着被乱军欺辱,幸好金刚奴收集了彭普贵的余部,在他们即将受辱的时候救了他们母女二人,而这个金刚奴,原来只是彭普贵手下的亲兵头目,慢慢的的喜欢上小芝。
原来,彭普贵为了探听朝廷大军的动向,特别花钱在西安办了一个勾栏ji院,又托故让小芝来这里卧底。而此时派金刚奴过来,却是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利用西安城内的眼线,探听朝廷对于他们的追杀放松了没有。看看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彭普贵当年从眉县起兵,攻掠州县,杀眉县知县颜师胜。声势大振,先后占据十四个州县。明廷遣四川都指挥音亮征剿。亦多次为彭普贵打败。后又遣御史大夫丁玉为平羌将军进讨。至七月二十二ri,彭普贵才被慢慢的镇压下去。却是没有将其擒获或者杀死。
但是在四川是已经呆不下去了,只好来到了陕西境内的沔县,沔县位于陕西省南部,汉中盆地西端,北依秦岭,南垣巴山,居川、陕、甘要冲。这个地区山多且险,易守难攻…….。
彭普贵经过一次的失败,深知不可轻举妄动的道理,于是开始韬光养晦,竟然在陕西附近搞了一个叫做白莲教的东西,以迷信蛊惑人心,收了三个亲传的弟子,分别是高福兴、田九成和金刚奴三人,金刚奴排名第三,人称三元帅,而彭普贵则是被三个弟子称为大帅。
其中金刚奴这次前来打听消息,目的则是为了先行一步探听一下情况,彭普贵还有一个师弟,叫做何妙顺的,也即将前来西安城中,做另外一件隐蔽的事情。
三ri之后,何妙顺在客栈中安顿下来时,已是黄昏时分。连ri来往于沔县和西安之间,途中急行仆仆风尘,使他感到劳累。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衣,趿着鞋,靠在chun阳夕照的窗前,呷了两口甘醇滚热的浙江龙井,觉得一阵沁透心脾般的爽快。
在桂香居露过面的金刚奴更是倦容满面,因为他回到沔县后,没有任何歇息,又和何妙顺一起来到西安城内,看着何妙顺,半晌问道:“何师叔,你是今晚还是明ri上午去?”
“稍时再说,你把匣子取来。”
“哦,好的。”金刚奴十分麻利地从随身带着的行李中,取出一个用红缎子包着的盒子,摆在靠窗的茶几上。
“你去,”挥挥手,金刚奴躬身退出屋去,轻轻地带上房门。
何妙顺解开包布,取出两只盒子,一只是紫红丝绒包裹的jing致的方盒。一只是约有尺把长的黄杨木盒,上面刻着不显眼的暗花。木盒里装着两棵根须极长的高丽参,sè泽金黄透亮,极为珍贵。丝绒盒里摆着一枚翠绿sè的宝石,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显然是从波斯过来的东西。
洪武年间虽然刑罚严苛,而且眼睛贪污受贿之举。前些年刑杖而亡、剥皮处死的贪官依稀在目,可是,这几年变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谁见钱不亲的呢?所以,一阵子腥风血雨之后,送礼收礼,行贿受贿之风,又在上至京城京官,下至省府州县衙门暗暗地刮将起来,只不过瞒着当今皇上而已。
这两件准备送给西安都司的指挥使张震的礼物,原也是前些年抢劫商旅的一些存货。他们每次到西安,总要带点晋见之礼给这些达官贵人。
审视着翠绿晶莹的宝石,伸手盖上丝绒盒子,望着窗外似血的夕阳,思考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这本来就是一个惊天的秘密,谁也不会想到,现在所谓的沔县叛军,竟然是听命于秦王之命,早在秦王朱樉的那次落难之时,就有当时还是僧人的姚广孝牵头,将两者扯上了一些关系。秦王朱樉听从了姚广孝的意见,就暗藏了这一只民间的私家武装。借助这只武装,朱樉达到了很多目的。就是这只在民间一些百姓眼中被称为义军的叛乱队伍,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以宗教的手段蛊惑人心,扼守商道,聚敛了很多钱财。
而且秦王所得到的好处,就是可以借助剿匪的名誉,向朝廷索要大量的军需之物,更牢靠的把握住军权,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才二十余岁的秦王朱樉在完成一次所谓成功的剿匪之后,竟然成了附近最大土匪头子的幕后支持者。这不能不说是一些讽刺。
这只沔县的所谓白莲教,明面上在朝廷和地方的联手打击之下,只得暂时进入了蛰伏阶段,因为他们在秦王朱樉的身边,发现了朝廷的身影,一度怀疑已经暴露在锦衣卫的严查之下,所以连大气也不敢喘息一下,特别是洪武十四年这一年,朱樉接收这股力量之后就有所发现。所以开始顺眉顺眼的做起了安稳王爷,坚决不启用这股力量。
但是,这种安稳王爷的做派,却不是秦王朱樉说需要的。也打乱了白莲教的美梦,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的发展在秦王的jing告和当时道衍的劝说下。也开始缓慢了起来,正因为如此。朝廷对于沔县的白莲教众人才暂时没有构成威胁,但是谁能说定今后的事情呢。
现在无论是秦王府。还是陕西都司都是大权旁落,而沔县叛军的内部,也由于这样的压迫渐渐出现了裂缝,特别是听闻朝廷准备派遣大员巡边的消息后,更是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金刚奴前一段前来西安探听消息,陕西都司不可置否,只是让他们耐心等待,但是沔县的众人已经等待不下去了。
因为最近一年来,没有了陕西都司的暗中资助和支持,沔县一隅之地,怎么能顾得起军队的奢侈,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人心乱了就很容易会出现裂缝,那样万一事情败露,大家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姚广孝在投靠庞煌之前,之所以让朱樉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把握军权,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养匪自重的举动,只有通过不停的剿匪,巡边,御敌,才能引起朝廷的注意,才能获得朝廷的援助,才能保持住军队的数量,之所以在北方边塞之地的诸王都能拥有重兵的守护,从古到今,几乎所有在边关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金刚奴、何妙顺等人现在沔县的武装,正是秦王所养的,之所以何妙顺会亲自来西安,那就是他心里充满了不安,他们很明白,现在在秦王的眼里,就是鸡肋,或者是一个随时可以苏醒反噬的毒蛇,存在可能会带给秦王今后以希望,但是更可能会带给秦王一脉的灭顶之灾。
何妙顺很聪明,所以他心里不能平静。
吃罢晚饭,何妙顺换了一身衣服,带着仆人,不乘车,不坐轿,顺着朱雀大街朝南走,越过钟楼,折转向西,走过一段青砖砌成的围墙,便是陕西都司张震大人的府第了。
门楼不算高大,也不华丽,两个持枪肃立的门卫像是木桩一般分列左右。何妙顺上前通报姓名,出示由陕西都司开出的印信,门卫彬彬有礼地将他让进耳房,等候通报。
约摸过了一刻钟,何妙顺才得到召见的通知。他赶忙整理了一下穿着,提着礼品,随来人踏进大院。走过两间房子,转入一个回廊。在回廊的尽头向右一拐,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五角形的厅堂门前,这是专门用以接待客人的花厅。
花厅前的小院内花木扶疏,方型、国型的石桌、石墩散落四处,一条用青石砌成的人工小溪环绕小院。他紧走两步,进入厅堂。
陕西都司指挥使张震坐在红木椅上,椅边置一盏高擎红纱罩大灯,镶嵌大理石的圆形桌上整齐地摆着几本不知是什么的书籍。厅堂内悬四盏吊灯,烛火通明,五壁悬挂琳琅满目的刀枪剑戟,有着一种武人的粗豪。
一sè红木椅几,摆着几处仙人掌的盆景,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得狰狞耸立,何妙顺一眼瞥见张震,赶紧趋前便拜:“草民叩见指挥使大人!”
“免礼!”微微欠身,张震那扁平红润的脸上堆满笑容,看不出其实际的心思。在自己府邸里面接见乱党,是何等的大事。但是在张震的眼里看不出一丝不安,显然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道:“坐。”
躬身一揖,将两件礼品摆在张震身边的圆桌上,然后又退了几步,坐在指定的凳子上,双手拄膝,静静的望着张震。
“大帅是何等身份,又何必拘于俗礼。”瞟了一眼桌上的两只小盒,张震微笑地说。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何妙顺刚刚坐下。听到此话,连忙又站了起来,谦躬地回了一句,看到张震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于是又走了过去,帮助张震讲茶杯斟满,又拿出带盘青花瓷碗给自己倒了一杯,才回到座位前。
张震似乎有些尴尬,因为何妙顺进来。自己让其坐下,竟然连茶也没有谦让一下,看到何妙顺不请自取,为了掩饰。说道:“你尝尝,谷雨前的福建白毛雾,前天朝拜秦王。殿下赏赐。此茶世不多见,汤sè清亮。味香隽永,实为难得珍品。”
端起茶碗。轻揭碗盖,便闻到一股淡淡清香。他轻轻抿了一口,舌尖上感觉有种似乎是新雨后的泥土怪味,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喝茶,但却故作惊诧,连连夸赞:
“果然佳茗,香而不腻,淡而爽口,余味甘甜不绝,堪称仙品。指挥使大人深的秦王器重,才能口福不浅啊。”
“哈哈哈……”张震开心地笑了,话锋一转,“妙顺,你夤夜造访,不知为何,要知道钦差大人巡边陕西,现在来,实为不当啊!!”
看到张震揣着明白装糊涂,何妙顺于是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却是答非所问的说道:“大人喝着福建白毛雾,那里知道沔县的痛楚,此次专程赴省,就是向您诉苦来了!”
何妙顺本事一个落第的士子,在读书人不多的叛军之中,算是一个智囊型的人物,说起话来,果然绕的巧妙,张震闻言脸sè一凝,笑容顿敛。道:“什么诉苦,难道还有人敢为难当年的何大师,竟然劳动何大师亲自奔波?”
“唉,大人,”何妙顺探了探身子,道:“若是一般事情,草民又何敢诉之大人府中,又何必亲自奔波,夤夜拜访大人府第!”
“妙顺,朝廷律严,最近的风向你可能也有风闻。自去年圣谕垂达以来,陕西境内不论功绩卓著者,还是勋戚王府。目下皆要顺应天命,任何铤而走险之举,都要冒着杀头的危险,你等也要体谅秦王的苦衷才是!!”
“大人,我等虽平庸弩钝,但谨遵秦王殿下的恩惠,铭记大人训示,惟鞠躬尽力,殚心虑事,夙夜勤谨不敢苟且……不过,连年天灾,且无收获,现在沔县附近,人人思危……”
何妙顺压住话头,瞟一瞟张震,看见后者轻闭眼皮,正听着他说话,没有任何表示。只好离开座位,走到张震身边,压低声音说:“又闻朝廷将要派人前来巡边,实在是于心难安啊……。”
“嗯?”张震心里一耸,但仍不动声sè。何妙顺的话语,正好触动他心里所想,对于此次的朝廷派钦差来陕西巡边,他也是感到十分有些惶恐,谕旨中含糊其辞,并不说明原因,正是犯了秦王朱樉和他们一系的大忌,但此时却是不能让何妙顺看出来,以防止这般草民本来就犹如墙头草一般的心思摆动。
“不用说了!”摆了摆手,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和秦王前几ri揣测的朝廷的用意,皇帝并没有完全表明态度,只是在邸报中有所流露,以他们陕西地方猜测,钦差来把握朝廷银根的概率比较大,但是谁能保证呢,十分令人费解。想到这里,张震那两道横在窄窄前额的浓眉不由皱了皱,随即外表上便恢复了依然平静如常。呷了口茶,指指座椅,示意何妙顺坐下。
“妙顺,不知道彭大帅如何打算呢?”张震盯着何妙顺的表情,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大人,”何妙顺看上去一脸恭顺,甚至有些诚挚地说:“我们乃是秦王所属,当然唯秦王殿下马首是瞻,彭大帅当然一切听从秦王明喻,但是沔县于众人心惶惶,我等思之再三,决定亲来西安当面禀告大人,恳请大人明示。”
听到何妙顺句句话网秦王的身上盘绕,张震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眼光也逐渐yin森起来。
先不说何妙顺是如何的离开,就说张震当晚在家里一夜未曾安枕,自己虽然在陕西经营多年,也一直跟随在朝廷的脚步后面,成为了秦王朱樉最信任的人之一,但是自己知道秦王朱樉养匪自重的打算之后,心里其实开始是很吃惊和不安的。
这件事是个大事情,他虽然听从了秦王朱樉的指令,对于彭普贵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万一这次朝廷来人,是为了此事呢?听说去年成立的锦衣卫,真的不是吃素的。
张震枕肘苦笑,将小妾往床里面推了一把,以免妨碍自己思考。心想,因为秦王的信任,他在陕西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同时,也知道了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也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勾当。
诸如贪污受贿、诸如沔县的叛军、诸如自己在陕西吃过的空饷……,一旦举发,岂不被祸遭殃,株连亲族……。想到这里,张震心中发毛。慨叹宦海险恶,真不如辞官不做,致仕归田,或许可以给儿孙们留下一点念想……。直到三更之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在睡梦中,想起了秦王朱樉的野心、沔县那个何妙顺的隐隐威胁、朝廷这次派钦差巡边暗藏的意思,直到在清醒中入睡,在迷茫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