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前院,见恭迎勇王世子的官员们分官品大小夹立路边,朱高炽抱拳向众人施礼,然后在宾客们的簇拥下走进大厅。
朱高炽的仆役们抬进十只披红挂彩一律书写寿字的礼盒。朱高炽亲手打开礼单册页递给郭镇,笑道:“姑父大人五十‘春’秋大喜,献上区区薄礼,请姑父笑纳。”
郭镇双手接过册页,迅速瞥了一眼,上面写道:瓜子金二盒、银盆二只、‘玉’如意二对、八宝金错镶宝石雌雄剑二柄、高丽珠二盒、猫眼石二只、翠‘玉’寿桃二只……。 ”
“何必这般破费,世子屈驾光临,老夫已是十分欣慰了……”郭镇谦恭地探身说。
“应该,应该。”朱高炽环顾众位宾客,提高嗓‘门’,说道:“侯爷半百之庆,寿星高照。我又与侯爷是亲戚,如今老侯爷寿诞大庆,自然要送礼祝贺了。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环座的官员们立即喧嚷附和:“世子肺腑之言。侯爷五十大寿理当庆贺!”
“侯爷,德高望重,功昭日月,堪称国之栋梁,朝廷之重臣也!”
“皇上天纵英明,文治武略,辉炳千秋,当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侯爷喜逢华诞,圣柞垂荫,世子寿礼,真乃荣耀之至!”
朱高炽眼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对于这样的场合,他实际上是不太感兴趣的,但是如今他在凤阳这个大监狱里,而郭镇又是牢头,他没有办法也要出来应酬一下场合。
他已经没有在以前那么胖了。五尺左右的身材,不过一百六十多斤。算的上是‘精’壮,四十多岁的年龄。曾经为勇王世子养成的那种气质,倒是比郭镇这个已经被酒‘色’掏空身体的侯爷要让人顺眼的多。
“请诸位大人就坐吧。”说这话的却是位居中都留守司的正留守朱植,瘦削发青的脸上像刀刻似地显‘露’出几条清晰的藤纹,嘴角两边更显得青而深。配上那一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眼,透出凶狠严酷深不可测的冷漠。
笑起来时,一道道紧缩‘抽’搐的面肌,更使人‘毛’骨悚然。也许是职司的严峻铸就他这种特殊的禀‘性’和外形吧。
中都留守司正留守之职这个职位算是凤阳城最大的官了,一般都是由皇亲轮流担任,而凤阳城也成了关押宗室犯错之人的场所。没有一个有分量的皇亲驻守,根本就不行,而原来的辽王朱植,正好这几天在这个职位上。
这也是朱植想要的,与其在京师皇事院做个闲散无所事事的王爷,还不如来到凤阳龙兴之地做一个土皇帝吧,景泰二十六年,他主动奏报要去驻守凤阳,朱标也就答应了。
今天。郭镇五十寿诞他赶来祝贺,因为郭镇有个驸马都尉的身份,永嘉公主又是自己的姐姐,当然不可怠慢。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这位原来的辽王朱植一反不苟言笑的常态,以半个主人的身份邀请起宾客来。
大宴从酉时一直进行到戌时以后。郭镇乘着酒兴,邀请宾客到‘花’园娱兴观赏。
后‘花’园里是一片灯的海洋。郭镇爱竹。处处修篁夹道,婆娑摇曳。缀满‘精’致的造型各异的五颜六‘色’小纱灯。穿过碎石小径,豁然开朗。十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伎排坐在草坪红毡上鼓琴吹奏,迎迓尊贵的客人,胭脂‘花’粉的香味在‘春’风中飘漾,‘花’圃中的月季‘花’或红或黄在纱灯的彩光映照下争芳斗‘艳’。
一位通身缟素的丽人怀抱琵琶,在乐声骤停时拨响琴弦,继而轻舒腰肢,翩翩起舞,如白‘色’‘精’灵,轻盈飘动,边弹边唱: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字,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
边弹边唱边舞的‘女’子如醉如痴,似怨似文,笛声箫声的伴奏更显得悠扬宛转,月辉下灯光中的这位丽人好似是素娥凌霄,袅袅婷婷,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高炽在郭镇的耳畔悄悄说道:“姑父,这歌姬还入得姑父的法眼吧。”
郭镇喜孜孜地附耳向朱高炽说:“呵呵,真是娇媚可人,可别让你姑姑知道了。”
“侄儿不敢,姑父真的是老当益壮,回头侄儿在凤阳城给他找个宅子,那样姑父就可以经常去听听小曲了!”
朱高炽说的时候,把听小曲几个字咬的特别重,郭镇听了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
一曲舞罢,然后领着众人绕过假山,只见临湖边搭着一座戏台,红灯高悬,彩旗飘扬。台上正演着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羽面如重枣,手捧长髯,周仓双手抱青龙偃月刀‘侍’立于后,关羽正唱道:
…………
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鏖兵的江水由然热。
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歇。
…………
郭镇和朱高炽一起,时而豪论,时作低语。穿过一片灯影浮月的池中曲桥,便见池边罗列十座‘精’巧别致的红罗帏幄。郭镇面向纷至沓来熙熙攘攘的宾客,兴奋地高声说道:
“众位大人,老朽感谢各位盛情,特效南唐后主营造红罗亭十座,虽比不上李煜奢侈豪华,却也显得新颖俏丽,各位大人如有兴致,尽请入内小憩。”
众宾客三五成群,次第走向红罗帏幄,在一片惊嘘中。纷纷进入幄内。紧随郭镇的朱植、朱高炽、凤阳知府袁泰、河南按察兵备行台指挥使崔建社等见罗帐‘门’口两名‘侍’立的‘艳’装少‘女’轻挑绣帘,便见幄内四壁角上悬挂着小巧玲珑的八角宫灯。靠里两角置立红木‘花’架。一盆‘春’兰秀叶滴翠素馨初绽,散发出阵阵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横舟,峰峦参差,咫尺之间犹瞻万里之遥。红毡地上摆着八把镂‘花’楠木椅夹着檀木茶几。月‘色’透过红罗纱与幄内灯光‘交’相辉映,袅袅檀香,汩汩流泉,仿佛置身碧城仙境。
“姑父,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朱高炽坐下后感慨地对郭镇说:“你这般铺排,要‘花’多少银钱?”
郭镇叹息道:“唉,岁月如斯。浮生若梦。金钱富贵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了这把年纪,我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吃了半辈子的苦,还不该享乐享乐么?”
‘侍’‘女’提着金耳翠‘玉’壶在每人的青瓷盖杯内注入沸水,纤手轻柔,滴水不溅,凤凰三点头。碧绿的茶汤便溢出股股清香,与兰‘花’的幽香‘交’融浮‘荡’,沁人心脾。亭内灯辉红晕,侃侃而谈。幄外竹影摇月,声声悠扬。茶汤入口更觉品味不同。
“嗯!好茶!清明前茶确是嫩香寒冽。”凤阳知府袁泰抿了一口茶啧啧称赞道,“入口纯正。绵甜芬芳。”
“久闻袁知府是品茶方家。”郭镇探身问道,“老先生能猜出此茶产于何方么?”
袁泰又端起盖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嚼,抹了抹‘花’白的胡须。很肯定地说:“此茶味谈隽永,甘冽微苦,当为宁国府徽州府‘交’界之黄山所产。”
“袁知府果然好功夫!”郭镇击掌道,“此茶正是黄山云谷寺采制,名曰云谷银毫,乃进贡皇上之明前佳茗,还是前年我进京述职,皇上赐给我的。”
朱高炽一笑,说道:“冲泡云谷银毫十分讲究,一旁鉴赏可谓是美不胜收,堪称奇观。”
“噢?”郭镇、朱植等人都好奇地把注意力转了过来,“请世子快说说看,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姑父,请取沸水。”朱高炽向郭镇伸手说,未等吩咐,‘侍’‘女’已提来沸水‘侍’候,朱高炽漫卷大袖,打开‘精’致的镶金紫檀茶叶盒,熟练地以茶拔挑出少许茶叶赶入薄如蝉翼的白瓷盏内,绿莹莹‘毛’绒绒的茶叶整齐划一。他接过‘侍’‘女’手中的茶壶,亲自冲注。
“诸位请看。”朱高炽将沸水轻点入盏,说,“这茶叶在盏内三上三下,神如鲜活。”盖上茶盏,神秘地笑道:“各位请注意,我说的那奇观,顷刻便会出现。”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探视着朱高炽手指间夹着的盏盖。
“快看!”朱高炽迅速揭开盏盖,顿时有两道白烟升腾而起,“喽,看啦,腾起的白烟变成两只白鹤振翮而飞,诸位,看到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却都言不由衷地道:“看见了,看见了,好像是两只白鹤腾空飞走了。”
“诸位再瞧,”朱高炽指着盏内,“这云毫如‘春’笋破土,似美人‘玉’立!”
这回看的很清楚,云谷银毫在盖内水中恰如嫩笋,‘毛’茸茸地站立着,倏忽间,‘玉’立的美人缱绻卧下,中;司一孔,形如菊‘花’铺地。
“这叫做翡翠奇苑!”
“唏,妙哉妙哉,确是奇观。”
朱高炽在众人的啧啧赞叹下越发兴奋,红罗亭内红纱灯下更衬得俊逸风流,越来越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滔滔不绝地论起茶经来:
“自古饮茶乃士大夫风雅之举,所谓飘逸恬淡,栖神物外。韦应物云,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源。李白云,根柯酒芳津,采服润肌骨……等等。而如今饮茶,在下以为当饮之宜饮时之宜”
朱植笑着‘插’问道:“饮茶还有饮时之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饮时之宜,明知故问,为这个侄子助兴罢了。
“自然有,”朱高炽转动双眼,屈指说道:“饮时之宜当为如下情景:心手闲适;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窗明几净;‘洞’房阿阁;宾主款押;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闹‘交’游;清幽寺观;名泉怪石……”
郭镇大声粗气地打断朱高炽的话头,说:“喝茶便是喝水,渴了便喝。哪有这许多杂气。俺是粗人武人,那有这许多劳什子名堂。比如今日俺多饮了几杯寿酒。便要牛饮茶水以茶醒酒,以茶除醉。哈哈,这也能叫做饮时之宜吧。”
“也是饮时也是饮时!”朱高炽尴尬地笑道,停止了他的饮时之宜宏论,岔开了话题,“今日姑父以御赐仙茗款待,不胜荣幸。加上这泡茶的水鲜活、轻盈、甘例如醴,更是锦上添‘花’。”
朱植‘插’科打诨:“噢,泡茶的水又还有讲究?”
“嗯,大有讲究。”
朱高炽‘胸’有成竹地道:“叔叔考我。学生便‘交’答卷:此水‘性’寒,味甘,应是冬雪融化之水。”
“嘿!世子识水之‘性’如此‘精’深!”郭镇惊奇地说,“果如世子所言。去年冬天连降数日大雪,你姑姑这园中竹林尽覆雪被,途命童仆于第一场飞雪后扫尽竹叶上的积雪;再下雪后,将叶上覆雪用干净拂尘赶入瓷缸,共得二十余缸,封好缸口。埋入‘花’园深处,今年取出煮沸之后,便是这冲茶的水了。”
凤阳知府袁泰夸道:“世子识水之‘精’,堪与茶仙陆羽媲美。《煎茶水记》载。李季卿命军士为陆羽取扬子江南零水煎茶,由于船颠水溅,到岸后只剩一半。军士便汲些岸边水充数,陆羽以构搅水说。这固然也是江水,但却是岸边之水。今世子能识此水为冬雪所融。与茶仙识水乃有异曲同工之处。”
谈笑一阵,朱植将话锋一转,说:“高炽啊,最近都做些什么呢?也不见你的消息,听说你接到圣旨准备进京,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呢!”
朱高炽一愣,心想这个平时好板着脸的叔叔忽然提这何故?但旋即镇静自若,笑道:“皇上召见侄儿,也不是说即刻就去,怎么也要等姑父的生日过完之后吧,侄儿明天就启程京师,万万不敢耽搁的。”
郭镇闻听朱高炽就要进京,正要说话,却看见朱高炽好像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马上就住嘴,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去了。但是这一切,都落入了凤阳知府袁泰的眼中。
袁泰对武定侯、驸马都尉的寿诞庆典之奢靡惊讶不已,少说也要数万两银子的开销,而各地官员包括从京师的一些官员的贺礼,更要超出郭镇开销的几倍。
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因为他自家官卑职微,在这群高官显贵中不免无味,他这个知府,要是不在凤阳,而是在其他地方的话,估计也是得意一时的父母官,但是在凤阳城,他的能力有多大,他心里十分的清楚。
可是,他的身份注定要过来应酬场合,还有一条,他也接到了京师中尊敬的恩师都察院佥都御史邓宇的书信,让他注意观察一些事情,也必须到侯府祝寿。
袁泰是景泰十七年进士,今年才三十出头,年轻气盛,风流倜傥,秉‘性’刚正,来凤阳城任知府之前便擢为都察院御史在恩师属下任职。曾奉旨巡使福建、河南、山东,协助佥都御史邓文铿察巡百司,数次上书弹劾上府县官吏的疏职或不法之举,经稽核几乎全部属实,得到皇帝的赞许。
于去年被外放凤阳知府,明着是离开京师,但是谁都知道凤阳府对于皇亲贵胄是一个流放之地,但是对于各级官员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升迁镀金之路,因为凤阳城的中都之称实在是太敏感了。
今日来侯府贺寿,不惟亲眼见到这位侯爷的侈奢无度和官员们的巨额贺礼,还目睹一班大臣对这个侯爷的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他感到震惊,也很鄙弃,他看出这是因为郭镇是皇亲的缘故。
他非常讨厌那个不像是文人的朱高炽在那里装腔作势、趾高气扬的样子,那浮薄骄矜又故作谦逊的矫情,更使得袁泰对这位勇王世子增加几分反感。
他早就得到传闻,就是这个曾经起兵靖难的勇王世子,近几年来只因皇上鼓励商业,借助一些皇室的关系,多次暗中与其父联系倒卖西域特产和战利品,牟取暴利,但无人敢于出面揭发。
就是他曾经给恩师写信告知后就想暗访稽查,佥都御史邓宇以“不可轻信传言,证据不足”、“涉及皇亲国戚非同小可”为由,加以阻止。
在红罗亭闲聊一阵之后,袁泰趁别人谈兴正浓‘抽’身踱出幄外,刚走不过几步,忽见侯府管家郭‘蒙’带着几个家丁,鬼祟着朝灯火阑珊处走去。袁泰心生疑窦,不过这是在别人的府邸,倒是也不好多问什么,也没有打算做出什么举动。
就在湖边溜达了一会,越来越被红罗帐中传出的菲菲之音困扰,一次寿诞被郭镇做成这个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在炫富,还是在敛财,曾经在都察院里做过的袁泰,不由自主的就往贪赃枉法的地方去想了。
索‘性’暂时稍微离开一下,现在告辞,也就是太不给主人面子,毕竟今天人家是做寿请客,碍于面子也要跟随大家一起回去,袁泰这么想着,就沿着小湖一直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