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苏华的面色微微一暗,目中却有利芒疾闪,先前的欣喜与侥幸霍然消失不见。毕方与武罗等人眼见离间计失败,神情亦都惊惧不定。
夏沿香渐渐恢复了镇静。她抬起脸,端视着洛苏华,说道:“洛阳一别之后,我以为从此永不会再相见。可是,有一天,你却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地在神乐观中寻到了我。我很吃惊,并且,一眼就认出了你——我嘴里虽不曾明说,但你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将视线转向遥山,目光变得又深又远:“你从不曾在我面前摘下过面具,也从不曾在我面前开口说话。苏华,我想了很久很久,犹豫了很久很久,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你是无颜面对我吗?既是无颜,又为何一次一次,哪怕我恶言相向、百般驱赶,你也定要前来相见?”
周围静悄悄地,气氛令人窒息,唯有四色穰酒浓香悠悠飘荡。
夏沿香微微苦笑,又说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夜深人静之时来见我。时间一长,我渐生错觉,以为……也许……你还是有救的。我错误地觉得,自己还有那一丝能力,可以将你从悬崖边拉回来。”
洛苏华静静望着她,目光轻轻一漾,却又立即回复成古井深潭。夏沿香轻轻地道:“你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却还来寻我。我反复思量,决定救你一命。我替你敷药疗伤,又流泪恳求,恳求你从此收手,告别流血与纷争。我苦苦哀求。可是……你却始终默然不应。”
昔时好强的她,此际的语气很淡然,仿佛言语中那个脆弱哀伤的姑娘,与她自己毫不相关。
朱于渊望着她,眼中有悯然之色。他忽将目光一转,瞧向洛涵空,只见他伏首于地,双拳紧握,竟无法窥见脸容。正神思陡转间,又听到夏沿香幽幽地说:
“苏华。洛阳一别,尚且不算甚么。然而二月初九、神乐观中,才是真正的诀别。苏华,从那一夜后,你我背道而驰。今生今世,永难再相会。今日的天台山重遇,是巧合,更是上天的安排——”
她骤然抬起左手,朝华顶台下一指,声调一扬,从忧伤转为严厉:
“你可知山下倒伏着多少尸体?鲜血又是如何横流成河?洛苏华,这一切。都源于你——你的狭隘、偏执,还有残酷无情!洛苏华,人算不如天算。上天让我在此时来到这里,自有它的用意,而它的用意,便是要我亲手……结束这一切……”
她话音一哽,骤然降低。她垂首,将左手一收。猛地按住右掌,而右掌之下。赫然便是那发动弓弩机关的“悬刀”!
洛苏华霍然喝道:“沿香!且慢!”
夏沿香没有抬眼,只漠然应道:“你还有甚么遗言?”
洛苏华的声音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镇定自信。反而隐隐迸着求生的狂野:“香儿,你为何要站在天台派那一边?他们收容金氏后人,又与摧风堂结为盟友,你那位‘好朋友’,更是当众掌掴羞辱我——香儿,你既与我倾心相爱,为何却始终不愿意理解我的心?”
夏沿香道:“这就是你的遗言么?苏华,你至死不悔,这番话里,句句都在替自己开脱。我虽非江湖中人,但却也知道,江湖,确然离不开恩恩怨怨与刀光剑影。然而……你的怨气,却实在太强大、太自私了!你的怨气带来的杀戮与伤害,也太多了!何况,苏华,你——”
她话音一转,带着愤怒与伤感:“——你是那样自私的人,终其一生,只肯为自己而活,所谓为母复仇,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争名夺利的藉口而已!你先前还在口口声声说着‘勾引’与‘欺骗’,一转眼,为了求生,竟然又能亲口说出‘倾心相爱’这般的言语!苏华,你抬起头来,且瞧瞧那边殷寄梅的遗体——今生今世,你除了自己以外,可有真正爱惜过一个人吗?”
她猛地住口,喟然长叹一声,双目微阖,便要将悬刀按下。
洛苏华双眸中狂乱的求生之色更浓。他长声呼道:“香儿!停手!别杀我,你别杀我,我不想死……香儿,我错了,我有时确实很自私,可是,那只因这世界欠我太多!——还有,你刚才说的话并不全对,这世上还有我爱惜的人——香儿,我对母亲的牵挂,全是真的!而我对你……也是真的……”
夏沿香苍白的脸颊上猛然漾起薄薄的红晕,初看像是羞怯,细瞧却更像激怒:
“洛苏华,方才你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华顶台边听得清清楚楚。你从认识我开始,就一直在戏耍我、利用我,也许在你眼中,我只是会走路会说话的工具——然而,从现在开始,我永远不会再上当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四色穰酒芬芳更浓,薰得人周身酥软,可惜醉中却亳无欢意。夏沿香笔直而立,玉白双颊衬着怒红,竟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威。
洛苏华奋力举起手掌,想要挣扎,却精疲力尽,难以挪动分寸。他的脸色越来越暗,额间朵朵桃花,似也被紧张与恐惧夺去了明艳色泽。他直直盯着夏沿香的脸,目中有哀求与绝望。他不住地喃喃说道:
“香儿,我方才那番话,都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欺骗他们、迷惑他们罢了……他们越忿怒,我也就越安全。香儿,我那些话,都并非出于本心,请你相信我,香儿……”
突然间,他似想起甚么,眼眸一亮,仿佛捞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叫道:
“你若不信,请走向前来,瞧一瞧我的怀中。我的怀里,有你当初亲手赠给我的信物——那一支灵雀发簪!香儿,那是我的至爱,哪怕浴血江湖,我也一直将它小心地贴身收藏。每当夜深寂寥时,我都会细细端详它,瞧着它晶莹剔透、明净灵秀的模样,就如同瞧见了你。香儿,那一支灵雀发簪,足可以证明我的心,我虽有过很多女人,但自始至终,心里装着的,却只有你一个。”
他的语气很奇怪,自从上华顶以来,他还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夏沿香蓦然一惊:“灵雀发簪?”
洛苏华道:“是的!那一支灵雀发簪,一直完好无损地藏在我身边。我宁肯自己受伤,也绝不容它有半点闪失!香儿,请你过来,亲自瞧一瞧吧!瞧见了它,也就能瞧见我的心了。”
夏沿香怔怔地道:“灵雀发簪……”她单薄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她用茫然的声音,反反复复念着:“灵雀发簪。灵雀发簪……”
洛苏华的声音亦在发抖:“香儿,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怨恨与矛盾里,为了复仇,我曾做过许许多多无奈的事。我深深地伤害过你。可是,那种伤害,却也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痛苦,它们日积月累,却又无处可诉——香儿,我不是存心想戏耍你,我如此拼命,正是想早些结束所有争端,那样,就能好好地补偿你了!如果可以,请你再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香儿……对不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