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在病房里守着,看见董知瑜进来,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连忙迎了出来,“董姑娘,你总算来了……”
董知瑜不舍地将目光从病床上的人身上移开,看向刘妈,“她怎么样?还没醒吗?”
“醒了一下,又昏睡过去了,大夫说是操劳过度,正在检查有没有其他的什么心啊脑啊肝啊的问题,我也学不上来。”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董知瑜轻轻叹了口气。
“我应该的呀,董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你可得好好劝劝她,我看她这段日子真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好的啊!”
董知瑜站在床边看着她,她的脸苍白而消瘦,眼窝也有些塌陷了,紧闭的唇上不见什么血色,只剩挺直的鼻梁和钟秀的眉宇之间,尚能看出些怀瑾应有的模样。
她不觉伸出手,要抚上那张沉睡的脸,可就快要触到了,自己却吓了一跳,往回缩了一寸,鼻头一酸,再轻颤着落在她皎洁的额头上,将一绺秀轻轻拂至脸侧。她的脸冰凉,就像床头挂着的盐水瓶里的液体一样凉。
她就那么站了片刻,转过身来,扶起刘妈往病房外走去,“刘妈,我们去外头说话吧,别吵着她。”
待两人在走廊长椅上坐下,刘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得好好劝劝她。”
“她这段时间怎么了?”
“不好好吃饭都不说了,香烟抽得厉害,我看她就拿香烟当饭吃了!觉也不好好睡,董姑娘,她在忙什么事情啊?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后又出去,经常是半夜三更甚至凌晨才回来,回来后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上班了,她要是去哪里住了去哪里睡觉了也就罢了,可我看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出去时怎么穿的回来还是怎么样的。她这是成宿成宿不睡觉啊?”
董知瑜的眉峰深深拧着,“她……她从没说过去哪里了吗?”
“她不说,她不说的事情我也不好问,劝过她少抽烟好好吃饭休息,她嘴上答应了,可该干嘛还是干嘛,这不,今天倒下去了。”
董知瑜缩着肩膀,刘妈让自己劝怀瑾,可现在的怀瑾又哪里是自己劝得动的,从她将自己推出去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打定了主意与自己划分界限……“刘妈,她晚上都是几点出门?”
“六七点钟吧,天一黑她就走了。”
“那位真纪姑娘……经常过去吗?”
“谁?”刘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哦哦,那个姑娘,倒没大看见她,怎么?她和这些有关系吗?”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董知瑜站起身来,“刘妈,我先回去了,再来看她吧。”
“你……不等她醒吗?”刘妈一脸的疑惑。
董知瑜看着病房里白色被褥罩着的人,等她,别说等她,就是日日夜夜在这里守着,她也愿意,可眼下……
“董姑娘,自打我服侍怀参谋至今,她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的,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旧国三十年夏天,那一次也是折腾得我心惊肉跳,我这当老妈子的,劝也没用,急也没用……”
旧国三十年的夏天……董知瑜想,那是她把自己扔在芦苇荡的那个夏天,往事涌上心头,化作泪水涌进眼眸,又想到当下的局面,自己与怀瑾之间那些身不由己的隔阂,她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刘妈,别急,总有出路的,好好照顾她。”
她去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食材,回去便动手熬起了鸡汤,周碧青听见她回来了便来打听情况。
“暂时无大碍吧,还在做进一步的检查,碧青,晚一些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把这汤给她送去。”
“你不自己去吗?”
“不了,她今晚应该能醒,你去送汤也别说是我做的,交给刘妈就好。”
“你这是……唉!”周碧青叹了口气。
“我有情况要告诉你,”董知瑜下意识地瞧了瞧门外,放低了声音,“我今天偶尔从刘妈口中得知,怀瑾近段时间以来,每每一到天黑就出门,在外面过夜,据刘妈说,她走的时候衣服怎么穿回来还是怎样。”
周碧青将一双眼睛瞪起来,似乎就要看清了什么,随即倏地亮了起来,“那一定跟南云忍有关!”
“我也这么猜测,碧青,恐怕我们得实施一次跟踪行动了。”
“你是说……跟踪怀参谋?”她从董知瑜的眼中看到了肯定,“可是她开着车,我俩怎么跟?”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去黑道上雇司机和车。”
“哎呀!”周碧青一拍手,“找什么黑道啊!你忘了老徐原来是干什么的?”
董知瑜略一沉吟,要用身边的人,她还是有顾忌的。
“知瑜,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吸收了我们家老徐呢!他一定是愿意的!老徐一恨晦国鬼子,二恨姑息养奸的政府,眼下他又正好能派上用场!”
董知瑜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鸡汤,“我们这条线上确实需要个男人,但这件事我们也要小心谨慎,即便徐师傅是你的爱人。”
“我明白的,这样好不好?我先去做做老徐的思想工作,当初你不也是先给我做思想工作嘛?我保证仔细去完成。”
董知瑜拧起眉想了想,“在你去做他思想工作前,让我先跟组织请示一下,如果组织答应了,你再去完成这个任务,从怀瑾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我们应该还有三五日的时间。”
“好!那你先熬汤,晚些时候我和老徐去医院看看怀参谋,顺便把汤给她送去。”
董知瑜拿勺子舀了点汤汁放在唇边尝了尝,她在汤里加了些平性的补品,鲜醇的汤汁里夹杂着一丝药香,再炖个十来分钟就可以出锅了,她看着这一锅高汤,视线突然模糊了,她觉得自己可憎,边给怀瑾熬着滋补的汤水,边和别人算计着她,她扔下勺子,坐在炉边失声痛哭。
晚上周碧青和徐根宝出去医院了,董知瑜锁好院门,走到院子一角一间不起眼的小杂货仓里,她用手电照了照那方灶台,走了过去,掀开灶台,翻身跳了下去。
她在黑黢黢的地下通道里走着,两天前她把电台转移到了这里,这是个极为隐秘的所在,五、六年前真纪曾带着被下毒的怀瑾从这里逃生。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一处暗室,董知瑜走了进去,摸索着点亮煤油灯,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她拉开一侧的帘布,将报机拿了出来。
周碧青赶到医院时,怀瑾已经醒了过来,她不便过多叨扰,说了两句体己话便要离开,盛着鸡汤的保温桶搁在了床边,董知瑜不让自己说这是她煲的汤,她也就不好直说,只反复跟怀瑾说着:“趁热把汤喝了吧,补一补身子。”
怀瑾嘴上答谢着,也没有碰它的意思,周碧青告别了怀瑾,走出病房,将刘妈拉至一边,“刘妈,那汤董知瑜熬了一晚上,你伺候着让怀参谋喝了吧。”
刘妈恍然大悟,“喔!那孩子!我就说她没那么心硬,我这就去让她喝了!”
待周碧青走了,刘妈在床头坐下,“我做的东西你不吃,董姑娘熬了一晚上的汤,你总要喝点吧!”
怀瑾阖着的眼皮动了一动,半晌慢慢睁开,挣扎着要坐起来。
“唉,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钢……”刘妈唠叨着扶她坐了起来,打开保温桶,盛了一碗出来,“真是香,多吃点!”
怀瑾没有说话,不声不响将一碗汤喝了进去。
隔天安平回了话,同意了展徐根宝的计划。
早在汤包店的据点还在的时候,董知瑜就和顾剑昌提起过展周、徐二人的事情,现在周碧青已经转正,并和徐根宝成了婚,组织上也考虑这条线上能有个男同志更好,很快便予以答复。
董知瑜给怀瑾熬制着新的汤水,周碧青早晨将空的保温桶拎了回来,她便琢磨着下一锅汤怎么做,见周碧青来了厨房,“唉,正好我要找你。”
“送汤?‘那边’有回复了?”周碧青倒是未卜先知。
董知瑜不禁笑了出来,“我忘了,猜灯谜可是你的强项。”
“怎么样怎么样?可以展老徐吗?”
“嗯,”董知瑜点了点头,“碧青,你有把握吗?”
“嗨!这件事我还真有把握,说实话,我也希望我的枕边人和我走到一条道儿上,不然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什么。”
这话说到了董知瑜的痛处,干瞪着炉火,失了神。
“知瑜?知瑜?”周碧青见她忽然就走了神,心生纳罕。
“哦,呃……也是,不过,先别跟他说‘阿波罗’的事。”
“我知道,我只负责把他带到这条道儿上来,至于任务什么的,由领导您来布置安排。”
“什么‘道儿’,什么‘领导’,说着说着就不严肃了。”
“我那是形容一下,不过,‘领导’是真领导啊,这可是严肃的事。”周碧青知道老徐要和自己并肩作战了,心情大好。
汤好了,董知瑜小心翼翼地往保温桶里盛着。
“知瑜,这次你自己送去呗,你看你,何必呢?”
董知瑜待一勺汤水妥置了,这才开口:“好姐妹,就再跑个腿吧。”
“不是我不愿意跑这个腿,而是我不想看你俩怄下去。”
“咱们还要跟踪她呢,就这样也挺好的。”
“一码归一码,汤都煲了,她也知道是你煲的。”
“什么?你告诉她了??”
“知瑜,我觉得吧,她要是不知道这汤是你煲的,是不会喝它的,”周碧青转了转眼珠子,“今晚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我去找老徐谈话了,这汤,领导自己去送吧!”话音未落,人已经飘了出去。
剩下董知瑜握着汤勺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撅起嘴来,“就没见过这么自作聪明的人!”
这个点了,医院里人不多,董知瑜犹犹豫豫地走到楼梯口,怀瑾住的是特别病房,探视的人需要经护士登记。
“小姐,我就不去病房了,把这汤留下来,请您送过去,行吗?”
护士看了看她,“特别病房的规矩多,我们不能擅自转食物过去。”
“哦……”董知瑜这么应着,却觉心里有层庆幸,好像所有的人都推着她去见她一面,这是自己推不掉的。
“小姐您要不要登记?登记的话得快点儿,一会儿八点了就不能探病了。”
“哦……登记吧。”
她跟着护士走到病房门口,赶巧刘妈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到董知瑜一把将她拉着,像是担心她又跑了一样,“董姑娘,你可来了!”
“小姐,为了保障病人休息,请在八点前结束探访。”护士提醒了一句,便走下楼去。
董知瑜转回身来,“刘妈,你看,我就不打扰了吧,你这些天辛苦了,我煲了些汤,你和怀瑾都喝点。”说着便递上手里的保温桶。
“我的董姑娘!你就进来看看她吧,正好她醒着。”刘妈说着便将董知瑜往病房里推。
病房里亮着盏暖灯,董知瑜朝床头看去,那个人儿依然苍白,倚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本书。
“你们说着话,我去打热水去,幸好你来了,我可以放心离开一会儿。”刘妈说着便走了出去。
怀瑾看着门口站着的人,眸中泛起涟漪。
董知瑜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来了。”怀瑾的声音中透着虚弱,从房间那头传来。
董知瑜这才晓得走了进去,将保温桶放在床头,她站在床边,克制住想要把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往昔那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如今离自己仅有寸步之遥,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无碍,只是有些疲劳,歇两天就好了。”
“嗯……”董知瑜触到她的眼眸,又闪开,“那我回去了。”她咬咬牙转了身。
手却被轻轻拉住,“瑜儿,我要去渝陪了。”
董知瑜愕地转回身来,“为什么?”
“上峰……决定将我调任军事委员会渝陪行营。”
“我听说国民政府要还都玄武了……”
“是的。”
董知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一直在跟她开着玩笑,她以为可以和怀瑾厮守终生,却被怀瑾告知她另有新欢,她以为就这么和怀瑾恩断情绝,却不想获知了“阿波罗”事件,洞悉了怀瑾或许另有隐情,她以为自己可以拼了命将这件事查出来,却不想怀瑾就要离开自己,被调到千里之外去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没有意义,她将怀瑾的手反握住,“别去了好吗?跟我到安平去。”
怀瑾愣了一愣,“事到如今,你不恨我了吗?”
董知瑜看着她,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她该恨她的,可又不能说她知道了“阿波罗”的事情。
“瑜儿,去年秋天在北平我就跟你说过,我愿意跟你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政治的地方,过属于我俩的日子,但这个地方不能是安平。”
董知瑜只觉头脑突然冷静了,她轻轻放开怀瑾的手,“时候不早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怀瑾目送着她离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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