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喊、鲜血、火光……现实在梦境中翻滚,抽离,一层层剥落,直到坠入黑暗,一只肮脏的手抓住自己的脚踝,油腻腻的,顺着自己的脚踝、小腿往上攀爬,使上全身的力气去踢,可怎么也甩不掉,一阵子酒臭味直熏脑门,四肢、牙齿并用,滚开!滚开!!我要你死!!!
回了神智,陌生的旅馆的床褥味道包裹在四周,怀瑾依旧闭着眼睛,侧翻过身,缩成一团,任汗水、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等到一侧教堂的钟声响起,她已沐浴完毕,换好了衣物,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挽好,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看报喝茶。
这一阵早钟很是庄严而悦耳,怀瑾抬起头,透过顶楼的窗户注视着这座混血城市,事情办完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想到这个“回”字,怀瑾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回”字该接着“家”字才对,可何处为家?幼时的家已让一把火烧尽,养父的家不能回,南京的那座小洋楼,那是怀参谋的家,可那是她怀瑾的家吗?刘妈回乡过年了,这两层的小楼,还有什么让她留恋的?
又过年了,何去何从?
然而这一年却和以往稍有不同,怀瑾走到里间卧室,拿出皮夹,那里面有一张纸,打开,一行娟秀的字迹,那是一处上海法租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知道,这两行字的背后,是一个温暖的家庭,她的脑中浮现出董知瑜那日看着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让自己愉悦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在微烫时又不明所以地闪开,怀瑾倚在窗口,嘴角溢出一丝笑。
“若是你的事情年前办完了,又没决定去哪里过年,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找我。”
怀瑾琢磨着这句话,在“来找我”之前有三个并列条件,一般人邀人来家,都是嘴上比心里热情,什么“一定要来啊”,更有甚者,便说“你不到不开饭”,这个邀请倒是有趣,三个并列条件,全在自己把握,可现在看来,样样都通过了,直至后面的主句。
而她现在又在哪里呢?前天她说过两日到上海,到了吗?应该是,今夜都除夕了。
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挂掉,穿上外出的衣服,走了出去。
天依旧灰蒙蒙的,似是沤着一场雪,满街大红色的新年装饰在这一片灰色中特别显眼,有轨电车叮叮咚咚地驶过,对面马路上,几个日本兵正在撕拆一张巨幅西洋模特广告,一侧放着替代品——一张日本女人的海报,日本对英法列国已经强硬起来,租界也不皆太平,大小摩擦不断。
日本人已经知道“阙”的存在了,以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此事必会彻查,自己遭到怀疑了吗?自昨晚开始,她已经拿这个问题问了自己无数遍。
街角本有个公用电话亭,她却走了几个街区,一直走到静安寺周围的小巷中,有处书亭可以打电话。
那张纸头一直握在手里,这会儿一圈一圈拨动电话局的数字。
终于接到了家里,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再接,响到第四声,那边一个中年女性操着一口上海话问道:“侬好,秦萨宁?”听出背景里扰扰攘攘,仿佛家里很热闹的样子。
怀瑾顿了一下,“您好,请问董知瑜在吗?”
“表小姐刚刚出门,请问您是哪位?我一会传个话?”对方开始转为别别扭扭的官话。
怀瑾想了想,“我是她南京的同僚,没什么事情,只是打电话拜个年,这里也跟您拜个早年。”
“阿唷夏夏侬啊,请问小姐贵姓?”
“我姓怀。”
“撒个?”
“怀念的‘怀’。”
“好的呀,等表小姐回来我让她给您回电话。”
“不必了,我这里没有电话。那谢谢您,再见。”
“哦,再会哦。”
放下电话,怀瑾漫无目的地走着,电话那头的扰攘和陌生口音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突又一个警醒,她是“歌”,怎么可以和她走得那么近!
还是离开吧,回到南京,回到那座房子中去,那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怀瑾看看灰沉的天,不过在离开前,有一处自己必须得去看一看。
董知瑜和表姐曾嘉黎刚置办了一堆扫尾的年货回来,一进门便寻吴妈,“有人找我吗?”
“表小姐,这回让你问到了!”
“真的有?谁嘛?”
“是位小姐,说是你南京的同僚,说一口很好听的北京官话呢。”
“她可是姓‘怀’?”
“是呀,”吴妈看着董知瑜眼中的喜悦,有些纳闷,原本她是猜表小姐定是在等一个男孩子,还以为她会失望,“她说,只是打电话拜个年,我说等你回来给她回电话,她说没事,她那里没有电话。”
“那她说她在哪里吗?还打来吗?”
“没有,没说”吴妈将尾音拖长,看着表小姐眼中光彩逐渐暗淡,她更纳闷了,“这怀小姐可是你在南京的小姐妹?”
“……不是!”董知瑜一甩头发,奔楼上去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上午跟着曾嘉黎起哄去买年货,买的尽是些没用的东西。
走到城隍庙,已是下午时分,很多人都准备回家做年夜饭了,怀瑾凭着记忆,寻找十七年前的那个角落。
十七年前的冬天,自己穿着身捡来的男孩子衣服,一路靠扒火车、徒步,逃到了上海,就在这城隍庙,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摊子旁有个角落,勉强可以感受到炉火的温度,她便整日在那里呆着,靠那点温度取暖,糖炒栗子很香,她却吃不到,每天靠别人施舍的一两个铜板买点圧饿又廉价的窝头或是烤红薯,她很想吃糖炒栗子,但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太过奢侈,好几个窝头的钱才能买到一包栗子,而好几个窝头,就可以支撑她好几天。
十七年了,这里的布局变了不少,当年的糖炒栗子摊已经不见了,怀瑾四处看了看,叹了口气,又一辆电车驶过,在街对面停下,车上走下几个年轻的女子,走在前面的那个,穿件墨绿色的掐腰大衣,带着顶同色的绒线帽子,趁得皮肤皎白通透,玉雨梨花一般。
那边也一眼瞧见了街对面高挑端秀的怀瑾,好似人群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让人不觉驻足观赏。
先前满腹淡淡的遗憾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董知瑜微微笑着,向她走来。
那笑容犹如三月的一束暖阳、枝头一簇娇蕾,四周不再是那样灰蒙蒙而了无生趣,看着她向自己走来,怀瑾又觉自己的胃部突然痉挛了一下,难以控制。
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两人中间飞快穿过。
“小心!”就在董知瑜即将失去平衡的瞬间,怀瑾将她一把拉了过来。
失去了重心,就这样贴在她的怀里,又倏地弹开,鼻息处还残留着对方衣领处一丝幽香。
董知瑜垂下睫,轻噬住下唇。
怀瑾抬手试图将头发别在耳后,可那发束本就一丝不苟地在耳后挽着。
一时尴尬。
“事情办完了?”董知瑜抬起睫,触到她的眼睛,又躲开。
“对,”怀瑾轻扬起唇角,“你还不回家?”
“跟几个旧时的同学一起去了礼拜堂,”董知瑜转身指指刚才街对面下车的地方,一起的同学早就不知走到哪里了,她又转回身,本不用那么大幅度的身体动作,看着有些傻傻的可爱。
怀瑾笑了,“你都没跟她们说再见。”
董知瑜的脸莫名地烧红了,“下车时说了的,”说完又咬了下下唇,“你一个人,怎么不来找我?”
“我给你电话了。”
“可是我没接到。”
怀瑾挑起一侧眉。
董知瑜迈开腿往前走,“第一次见你穿裙子,蛮好看的。”
怀瑾跟在身后,径自笑了,“多谢谬赞。”
“哎,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城隍庙?”董知瑜停了下来。
怀瑾想了想,“我来吃糖炒栗子。”
董知瑜噗嗤一声笑了,“吃到了吗?”
“没有,找不到了。”
“那我带你去吃,最正宗的。”董知瑜说完便轻快地往前走去。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师傅在后面翻炒,一个老阿姨在前面称重零卖。董知瑜要了两大包,“给,可香了。”
怀瑾接过栗子,一阵熟悉的扑鼻的香味,却并不吃,而是暖暖地抱在怀里。
“你怎么不吃?好像上次见你买了栗子,也不吃,只抱着。”
“我……不喜欢在街上吃东西。”
“好吧,那你仔细抱着。”董知瑜说完从衣袋里摸出几张钱币,一一递给路旁躺着的乞丐,边说道:“过年了,拿去买些好吃好喝的。”
怀瑾看着她,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未曾有过的温暖。
“今天帮助了很多人,”董知瑜走回怀瑾身边,“刚刚我们几个在礼拜堂捐了很多钱,修女们会拿去做衣裳发给穷苦人。”
“你很善良。”
董知瑜笑了,“心软,”边朝前走去,“姑姑说我小时候最没心眼,有次过年把得来的压岁钱一股脑都给了路边一个小哥哥。”
怀瑾心中一动。
“对了,我还给了他一包糖炒栗子,”董知瑜呵呵笑着,“当时那个小哥哥看着特别可怜,那一天好像特别冷,他倚在墙角,嘴唇冻得乌紫,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就是在城隍庙这里。”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手里的一包糖炒栗子给了他,还把身上一荷包得来的压岁钱都给了他,那时候还是实打实的银元,呵呵。”
天终于开始飘雪,沤了两天的灰沉被夜幕的第一抹深蓝所代替,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美得像不属于这尘世的仙子。
怀瑾陷在这初至的夜幕中动弹不得,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却依然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座雕像。
董知瑜本已走到前面,看她没跟上,回头一看,却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下雪了,走吧。”她走回来。
怀瑾只觉嘴唇有些轻颤,“金水的栗子?”
“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董知瑜有些摸不清头绪。
怀瑾从最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团小巧的红色,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只旧了的红色云锦荷包,上面拿金线绣着一只优美的小羊。
随着那荷包的展开,董知瑜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讶,“这……怎么会……”
怀瑾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在泪水从眸中落下之前伸出手臂,将董知瑜揽进怀中。
“……是你?”董知瑜喃喃地问。
泪水无声落下,怀瑾将她抱紧,“那一天,异常的冷,人们都忙着置办年货,回家过年,我却两天没有进食,原以为自己会死在大年夜,直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包香喷喷的栗子,说‘给,这是金水的栗子,可甜了!’说完又递给我一包银元,那是好多好多的钱,让我挨过了那个漫漫严冬。”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洌低柔,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没有过多的痛,抑或别的什么情绪。董知瑜只觉心疼,满满的疼,甚至在心里责备自己,当初为什么就那样将她留在漆黑寒冷的街头,她收紧手臂,轻轻转了下头,让自己的脸贴在怀瑾的脸上,柔柔的、温温的,舍不得离开。
怀瑾也侧了侧脸,她觉得自己的唇触到了一片柔软馨香的皮肤,仿佛一触即化,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说不清是自己主动还是外力带动,仿佛自己的唇在那片皮肤上轻轻滑动,又仿佛就要落入一处美妙又危险的所在,她停住了,离开她的脸,有些迷茫地将她看着。
董知瑜睁开眼睛,怀瑾的眸像这深蓝夜幕下的一汪湖水,静谧而多情,她仰头,轻声说:“跟我走吧,带你去吃年夜饭。”
“我……不可以。”
“可以的,怀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