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
人,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大声说话的人,很多时候,我以为他们在争吵、争执,我有些好奇又紧张地盯着他们,怕这场争执演变为进一步的行动,可随后,他们停止了对话,垂下眼睛,又有些时候,他们“吵”着“吵”着却爆出笑声,于是我知道,这只是他们日常交流的一种方式,习惯后就会觉得,这种方式原始、质朴,而可爱。
这是公元2000年11月11日,刚刚立冬后的这个礼拜六,我在上海火车站,等待一列上海至南京的火车。
我的手中攥着一张粉色的车票,票上的列车号以字母T打头,当地人告诉我,这是时下中国最快的列车,有人称它“子弹头”,上海到南京全程一共是两小时三十分钟。
红色电子显示屏闪出我车票上的列车号,同时,广播里的女声响了起来,顿时,一大群人“哗”地站起,向检票口涌去。
我拉着我的小行李箱,随着人流,慢慢挪到队伍里,人们贴得我很近,我的小行李箱总是蹭到后面一个男人的裤腿上,我觉得很尴尬,不时回头跟他抱歉,同时也希望他可以稍稍退后一点,可他似乎并不介意。
终于,我站在了月台上,鼻尖已细细渗出一层汗,十一月的天,却出奇的暖和,该有华氏六十度的样子,即便我穿得不多,套头卫衣,七分裤,平底鞋,而我周围的人,则是裹得严严实实,有些甚至已经穿上了薄款的棉衣,周围不时有人打量我,我知道,也许我看着和别人不太一样,又或许我那裸露的半截小腿在这裹得严实的人群当中太过晃眼,小时候每当天气转凉,瑜外婆便叮嘱我,不要总光着腿,她说,寒从底来。
我的一侧不远处,站着三五个年轻人,看样子和我差不多年纪,个个背着登山包,我觉得他们该是大学生,或许结伴去秋游,或许趁周末回家探亲,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手机型号的事情。
“我表哥刚买了一款西门子,白屏的,亮得不得了。”那个穿粉色绒线大衣的女生说道,她说南京话,我会听却不会说,这种方言我听瑜外婆和家里亲戚讲过,很好懂。
“哇塞,有钱人!我爸说我这学期拿了奖学金才带我买手机,我怎么这么命苦!”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说道。
“么得事,跟他磨!”另一个女生接道,她的头发特别垂顺,据说是做了一种特别的化学处理,叫“离子烫”。
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我听来,这些小小失落的背后却是和平年代的安宁所支撑,想起外婆们在自传中写下的句子,“哪怕拼了这整整一辈人,也要让后世子孙头顶天、脚立地,在自己的国土上尊严地活下去”,这一个礼拜以来,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让我时时想起这句话,外婆一辈的牺牲,换得今日亿万后人的自主和富足,我转过头,对那几个年轻人笑了笑,我希望中国人能够学会对陌生人微笑,予人玫瑰,手留余香。
白色的“子弹头”火车终于到站,我给自己买的是一张“一等座”车票,进了车厢,却没有看到外婆在自传里描述的那种宽大的沙发椅,现今的中国,也许在公共设施上,“等级”差距是不被倡导的。
列车掠过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富饶,苏州、无锡、常州、镇江,村舍皆是两层的小洋楼,粉墙黛瓦,秀丽婉约,每每要驶进一座城市的车站,一排排高楼大厦便铺天盖映入眼帘,让我惊叹不已,这和想象中的中国太不一样了。
我知道前方便是南京站了,突然,我的心“砰砰”直跳,竟是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味道。
随着人流往站外走去,出站口两边挤着很多来接站的人,我从甬道往前走,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两边不时有人拦住我问:“小姐,要车吗?”第一次我停下脚步,我以为那是来接我的徐家后人,后来才搞清楚那是一些拉客的私车,再有这么问的我便微笑摇头不再理会,直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将我仔细辨认着,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照片。
“阿是小年啊?”男人开口问道。
“对。”我停了下来。
“美国来的?”他似乎还不放心,又进一步确认。
“不错,您是徐伯伯吧?”我早已将他认出。
“对,对,”对方边点头边温和地笑着,“来,箱子给我。”
他帮我拉过箱子,又试图帮我拎我背上的背包,我谢绝了,徐伯伯身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笑着将我打量着。
“这是你徐伯母。”
“徐伯母好。”
“嗳,嗳,累了吧?冷不冷啊?”
“不冷。谢谢徐伯父和徐伯母来接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孩子这么客气!普通话说这么好!”徐伯母笑道。
我的“普通话”打小便是瑾外婆一字一句教授,我的那些从中国去美国读书的同学都惊讶于我中国话发音的标准。
初次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说了一阵子话这才随两位长辈去寻出租车,那一年,私家车在中国还未普及,即便是像徐伯伯这样一位博物馆的馆长,也没有担负一辆私家车的经济能力。
我被安排住在徐家女儿的房间,他们家的女儿比我大上几岁,在欧洲读书,一时没有假期回来。原本我是不喜欢这样的安排的,虽然我知道徐家人和两位外婆是故交,但于我毕竟是陌生人,我不想住在陌生人家中,酒店房间会让我更加自在,然而他们一再坚持,仿佛我若住进酒店便是一种冒犯。
“这是中国人讲究的人情味,该答应他们,只是你住在人家要注意礼貌,不能像在家里这样动辄关起房门将别人置之门外。”母亲如是说。
我正往上翻着眼睛,翻到三分之二处,母亲制止了我:“你是在对我转眼珠吗?”她用英文说。
出租车沿着玄武湖往南驶去,直到一处小区前停下,初秋的夕阳照在小区前的一块巨石上,石上刻着几个大字,似是这小区的名字,我仔细辨认着:玄武鸡鸣。
竟有一瞬的恍惚。
徐伯父摇下车窗和小区保安打招呼,车子继续往里驶去。
“鸡鸣寺和南京市政府都离这里不远,你外婆原先在市政府的地方工作过呢,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带你过去转一转。”徐伯母说。
我想她说的该是瑜外婆,汪伪政府的外交部就在今天的市政府处。而我来中国之前,母亲曾经暗示我,这里的故友并不知晓两位外婆的实质关系,只道是乱世烽火中相识相知的一对好姐妹。
到了家中,一切安顿下来,徐伯母着手准备晚上的饭菜,听说晚上会比较热闹,徐家的亲戚都会过来,他们都想见一见我。
趁着徐伯母准备饭菜,徐伯父将我带到他的书房,那是一间典雅的传统式书房,徐伯父让我在红木椅上坐下,他在书柜里取一些东西。
那是一本相册,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那是一件无价的至宝,戴上老花眼镜,“小年啊,你能到中国来、到南京来,我们一家真的太高兴了,”顿了顿,“可惜我的父母亲都不在了,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看见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
“我这里有一本老相册,里边有一些你外婆的故人,这些照片很珍贵,文.革时候是我的父母冒死偷偷保存下来的,我想在明天带你去我们博物馆之前,先让你看看这些。”
“好的,徐伯伯。”我似乎从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好奇过。
打开相册,如我想象,发黄的老照片,仿佛时光机器,将我带入一段陈年旧事,那是一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尽管大环境险恶,生存在其中的百姓,也还是懂得苦中作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恭恭正正的双人照,年轻的女子坐在椅中,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旗袍,浓眉大眼,笑得很是清新,男人年龄稍大些,站在一侧,表情有些拘谨。
“这就算是我父母亲的结婚照了,”徐伯伯说,“我的母亲一直记挂着你的外婆,前年去世之前,还跟我说,这辈子的唯一遗憾就是没有再能见到她。”
我看着那照片上的女子,虽然素昧平生,对她们的过往也了解不深,眼中却有些酸涩。
再往后翻,穿插着一些徐家的家庭照片,可以看到徐伯伯小的时候,接着他的妹妹出生,再往后有一张集体照,我的目光落在那照片上面。
“这张照片是一九四二年二月在梅花山所拍,就在那之前两个月,日军偷袭了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汪精卫政府也正式加入对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国的宣战中。”
我的目光掠过那照片上一张张或微笑或严肃的脸,仔细辨认着。
“找到你外婆了吗?”徐伯伯问。
我已经习惯了当他们说“外婆”时,说的总是瑜外婆,照片不是很清楚,五官不同程度的模糊,但瑜外婆的那身气质还是很容易辨出的,我点点头,指着一树白梅下的女子:“这里。”
徐伯伯笑了,“眼力不错,”又指着一旁的一个高个子年轻男子,“他叫叶铭添,那时候在和你外婆处对象,呵呵,不过据我母亲后来说,那是假的,好像是怀瑾参谋想出的计策,叶铭添是她的副手,如此安排她们两人才有机会接触联系。”
我眨了眨眼睛,“那叶铭添知道吗?”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徐伯伯接着说,“你知道,那个年代,做什么事情都是担着生命的风险,你的外婆和怀瑾参谋是间谍,她们要走近关系交换情报,在人前就必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点点头,想了想,继而微微笑了。
“这是我母亲。”徐伯伯又指着外婆不远处一个年轻姑娘说。
只见她圆圆脸蛋,笑得有些俏皮,比起之前看的那张“结婚照”上的女子,年轻些,也单纯些。
我在照片上细细寻找,却没有找到瑾外婆的身影,徐伯伯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怀瑾参谋不在这张照片上,她那阵子,应该不在南京。”
一本相册就要看完,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上唯独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绝美的女子,坐在桌前,向彼此微微凑近身子,对着镜头,笑得是那样恬静而动人,她们的面前是一桌看似很丰盛的饭菜,照片上方有一行手写标注:民国三十年除夕,摄于上海。
徐伯伯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徐家的恩人啊,没有她们,也就没有现在我们这一大家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