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便远远地看见马修斜倚在吧台前,正和调酒小哥说着什么,嘴角是一贯的邪魅笑容。他今天穿得稍正式,浆白的衫子,乌黑挺括的西裤,略长的头发不再似往常那样不羁地散在耳边,而是拿发胶往后梳着。这身打扮若是换作别的男子,定是端庄甚至拘谨的,而在他身上,却是一派不一样的倜傥风流,仿佛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熨帖得很。
突然一个漂亮的转身,准准地将刚进门的董知瑜睨着,碧绿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待她走近,“中午好。”
“中午好,你怎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董知瑜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我能感觉到你。”马修毕恭毕敬地接过,弓下腰,象征性地举到唇边,那“你”字连同一抹玩味的笑容一同匿在唇角。
待两人在马修预定的桌边坐下,董知瑜庆幸这是一处僻静的角落,拿眼瞅着满堂来来去去的人,男男女女,各种肤色各种发色,“这个地方白天也这么热闹,好多人。”
“知瑜,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这家会所的常客里,有发战争财的商人,有政客,有□□,有赌棍……还有,像你一样的——间谍。”
董知瑜将目光收回到马修的脸上,只四平八稳地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定。
马修笑着将身体前倾,几乎要碰着了对面董知瑜的额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一脸严肃的模样啊,现如今这样的乱世,你我孤男寡女在这种地方吃饭,若不亲昵些,别人是要怀疑我们在谋划什么了,”说完收回身子,耸了耸肩,“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具体该怎样为你效力?”
董知瑜嫣然一笑,“明晚动手。怀瑾由我别的朋友转移出,马修,我需要你协助我的朋友消灭软禁怀瑾的人,而我得到可靠消息,这伙人明晚会在新都大戏院二楼某个看台上看场电影,七点准时开始。”
马修谢过送头道菜的侍应,将餐巾在膝上展开,“同一个看台?”
“是的。”
马修不再作声,专心地吃起面前的沙拉,董知瑜起初拿双眼睛盯着他,直到发现对方确实在专注食物,颇有些懊恼地捻起自己面前的刀叉。
“一只蝙蝠弹。”马修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什么?”董知瑜的刀叉悬在空中。
“蝙蝠——弹,一种小型定时炸弹,威力刚刚可以炸平一座看台。不过虽说是小型,也有一只手电这么大,”马修拿手比划了一下,“得拆了让人分批带进去藏好。”
“我可以找到人。”董知瑜想起董旬说过,有自己的同志在影院里做学徒。
“之后还得有人把它装好,这个可能比较困难,必须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可以,还要能在明晚放映电影时能够混进影院,混进他们的看台。”
“我。”
“什么?”轮到马修惊诧了。
“这些我都可以做到。我可以组装炸弹,另外明晚他们是让我去那个看台负责陪同。”
马修不禁从口中发出一阵哨声,重新审视起面前的这个韬国姑娘。
“这是钟表计时型的吗?”当年在谍参班系统培训过几种类型的定时炸弹,也学过拆装,段雨农请去的教官都是高手,可下面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学得就马虎了,但她董知瑜却很认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其他学员不同。
“不错,你下午最好来我的地方看看,我可以让你练一手。”
董知瑜想着这个提议,能演习一次自然是好的,同时她下午还有很多任务要办,她要让董旬和影院里的那位同志协调好,看怎样把炸弹带进去,藏在哪里,另外她还想到一处细节,“马修,我们不能只炸了那个看台,那样也许就会有人摸着线索。”
马修想了想,“这倒是,但你没有时间组装两枚炸弹并分别藏到两座看台上,我手头上的这款组装好之后一旦启动只有八分钟时间,你藏好了一枚,怎样保证在短短的八分钟之内去别的看台藏好另一枚并安全撤退?”
董知瑜思虑良久,“我没有办法。”
“我有个建议,不过得先跟你确认,明天的电影是晦国人包场吗?有没有无辜市民?”
“全部都是晦国和江伪官兵。”
“我可以和我的兄弟在影院周围找到两处制高点进行阻击,我跟你说过我在西点时是个出类拔萃的阻击手吗?”马修冲她挤了下眼睛,“可以多干掉几个人障人眼目,另外你们那座看台如果有人侥幸逃脱,我们也可以把他干了。”
“这是好主意,但是请不要惊扰你的朋友,这件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你一个人去办,你我之外,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哪怕跟你关系再好也不行,另外,阻击点一定要隐蔽。”
马修将面前的那盘沙拉一丝不苟地吃完,放好刀叉,“好,我答应你。看来知瑜你对我可不是一般的信任!”说完揶揄地笑了起来。
董知瑜没有去理会他,“吃完这顿饭我就跟你去了解一下武器,之后我要跟我的朋友协调,看怎么带进影院。”
“知瑜,有一件事,你想过没?到时整个看台将只有你不在场,只有你免于一死,你会不会被怀疑?”
“这个我已经有办法了。”董知瑜庆幸当初怀瑾安排她和叶铭添相好。
“很好!等你看完了东西我就动身去影院周围选阻击点。”
马修的仓库隐匿在他朋友开的一爿西式工艺品店后面,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箱勃朗宁轻型机枪,马修笑着耸了耸肩,“这两箱刚找到下家,明晚出货。”
又走到角落一个架子前,抽出一支盒子,打开,里面并排放了两只钢制的小巧炸弹,“这就是蝙蝠弹了。”
董知瑜接过来看了一番,和谍参班练手的美式计时炸弹大同小异,这一款仿佛更复杂些,本来战争时期,武器技术每年都会更新,还好,在马修的指点下,不到一刻钟时间便完成了一次拆装。
临走前和马修约好晚些时候他的朋友会过来取东西,合计好接头暗号,这边一切安排妥当,董知瑜便要动身往沙塘巷赶去。
“知瑜,”马修叫住她,“记住,以你的安全为第一,如果没有机会安置炸弹或者出了任何问题,请放弃,到时还有我,我用我的阻击枪一样可以快速挨个消灭那座看台的人。”
董知瑜转过身,琢磨着他的话,如果没有爆炸,光靠他的阻击枪,也许他可以消灭那几个人,但同时,他自己也就会暴露,晦国人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阻击点,即便让他活着,也是抓回去审问……不行,这场爆炸必须成功,只有这样,才能掩护好马修。她走过去,给了马修一个拥抱。
回到沙塘巷,把这一切跟顾剑昌和董旬汇报了一遍,董旬二话没说便出发去找影院里潜伏着的那位同志,“他叫小周,”董旬对知瑜说。
董知瑜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确定没有了,便动身往外交部走去。
下午她又做了两件事情,一是知会同事自己身体无恙了,明天可以应今井要求到他们的看台一同观赏影片;二是跟叶铭添通了电话,确认他明天也会去新都。
到了傍晚时分,下了班又迫不及待地赶到汤包店,得知拆好的炸弹已经让小周拿去。
“给,”董旬送上一串钥匙,“小周今晚和明早会分批一点一点将炸弹带进去,藏在二楼包厢区女士换装间的二、四、六三只衣柜里,小周会锁着柜子,这里是另一套钥匙。明天电影开场时,按照惯例,会在荧幕上播放一些关于电影制作公司介绍的幻灯片,一共有五张,如果都是正着放的,则表示一切顺利,你可以去取东西,但如果其中有一张是倒的,则表示出了什么问题,东西没能按照计划放好,你则务必要放弃行动。”
“明白了。”董知瑜心中祈祷,一定要正着,一定要顺利。
八点不到,真纪便按西本头天示范的准备好了药剂和注射器,将葡萄糖水剂打开,又捏起一颗包着粉末的胶囊,“幸子,拜托你帮我取些棉花来,我居然忘记拿了。”
待幸子应着走进里间,真纪将粉末迅速倒进自己的手帕,又赶紧置入衣囊中藏好,幸子拿着棉花出来,见真纪正学着西本的样子晃着玻璃管中的药剂,晃的幅度稍稍大了些,像是要让那粉末溶解得充分些,她哪知道,真纪那是在掩饰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注射完毕,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幸子便去了一楼接待今晚的客人,留下真纪,身子一软,跌坐在榻上。
今晚的月色如水般皓质缱柔,正如此刻榻上的人儿。真纪并无一丝睡意,已将怀瑾一张沉睡的脸庞足足看了两个钟头,她的一个蹙眉,一丝眼皮的跳动,都会在真纪心湖漾起层层涟漪。
怀瑾君,拜托了,快醒过来啊!
真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她的唇在动吗?真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断然相信,直到那双眸也慢慢开启,亦如窗外的皓月无边。
真纪凝着气息,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儿。
没想那双眸却再度阖上,不能啊!真纪倾身向前,紧紧抓住枕头一角。
再度睁开,仿佛是意念的厮杀,已然耗掉半身的力气,只见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酝酿下一个动作。
修长的指动了动,先是小指,再是食指,秀丽的骨骼,似一朵兰,渐次盛开,触到真纪的衣角,再试着轻轻收合。
“真纪。”她仍酝着底气,不让它轻易松垮。
“怀瑾君!怀瑾君你醒了!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真纪握住那朵收合的兰,至宝一般。
“知。”怀瑾咬着牙床,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都会卸了些元气。
“怀瑾君,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真纪伏在怀瑾耳边,轻声说道,“我已经偷偷给你停药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明天晚上,董知瑜,董小姐就会救你出去。”
听到那个名字,皓月亦蒙上层雾气,千里烟波,无语诉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