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徐根宝吃力地撑开淤肿的眼睛,瞅了一眼眼前的人,就这么一个动作,疼得他直咧嘴,“董……董小姐……”
董知瑜看他伤得不轻,讲起话来嘴巴里含混不清的全是血,赶紧掏出手帕便给他擦脸边问:“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徐根宝屏着气,然后往旁边啐出一口血,嘴里这才清爽了些,“董小姐……小心我……我弄脏了你衣裳。”
董知瑜蹙着眉,心想这人可真好玩,都这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边伸手去搀扶他,“来,我扶你起来。”
徐根宝挣扎了两下,想要爬起来,却是徒劳。
董知瑜咬着下唇,这可真是棘手,忽而有了主意,“徐师傅你稍等。”
说完便跑到大路上,找到一个刚刚填补完肚子的车夫,把他带了过来,和车夫一起把徐根宝弄上了人力车,自己也坐了上去,直奔医院跑去。
到了医院,大夫初步诊断是皮外伤和肩膀脱臼,留院待查一天,看是否有内伤。
全部安顿好已经有七八点钟光景,董知瑜坐在病床边,徐根宝此时已经被拾掇干净,靠在床上输着液。
“董小姐,今天多亏了你,你看这让我怎么……”徐根宝说到这里,喉头哽了一下,缓了缓,“今天董小姐帮我垫补的医药费用,我回头就还你。”
董知瑜摇了摇头,“徐师傅,这时候还提什么医药费用,我手头上也不差这些,”想了想,“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你下如此狠手?徐师傅方便告诉我吗?”
徐根宝脸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唉!”这么一声长叹之后,半天没有声音。
“噢,没事没事,不说这个了。”董知瑜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唐突。
徐根宝摆摆手,“不是不是,我这只是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扁了扁嘴,“这要说到鬼子……”徐根宝说到这两字,自觉触了忌讳,吓得噤声了,眼珠在淤肿的眼皮中转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在听,这才又开腔了,“这要说到皇军三七年进城时了,那时候多乱,董小姐你那两年不在玄武你大概不晓得……我家当时在莲花桥跟人租了一爿铺子修复古董,这是祖传的手艺,皇军进城后瞧上我家这铺子,把东西全抢跑了,那时候能保住命都是福大命大了,谁还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东西都老老实实给了,命倒是保住了。后来皇军消停了,玄武一霸丘老大来跟我要东西,他要的,是他之前送来的一个瓶子,我说都让皇军拿去了,他就让我赔钱,那瓶子是慈禧太后那儿传出来的,确实值两个钱,但他开口跟我要五根小黄鱼,哪里值那么多啊?我又从哪里弄那么多钱?”
“后来呢?”
“后来丘老大派人霸占了我们家的房院,我老爹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很快就……没了,唉!家里就还剩我和老娘,本来还有个姐姐,早就嫁到北方去了。也怪我,年轻的时候没跟我老爹好好学手艺,他一走,我想要重操旧业也没个本事,老娘又常年病着,这不学了开车,七弯八绕托了关系,在外交部开车,糊口饭碗。”
“那今天打你的是丘老大的人?”
“可不是么。”
“不是霸了你家房舍了,作何还要欺负你?”
“说是不够,让我再交一根小黄鱼,你说这……以为我们在政府当车夫的也每天有人给送金条吗?这都一年了,自打我谋上这差事,就常常来滋扰,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徐根宝叹道。
“真是孽债。”董知瑜锁着眉。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徐根宝重重地叹了口气,“哎,董小姐,天不早了,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早些回去才是啊。”
董知瑜点点头,“徐师傅家里就只有一位老母亲了吗?今天你不能回去,要不我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那可使不得,怎么好再劳烦董小姐。”
“无碍,医院门口多的是黄包车,我找一辆送我便是。”
董知瑜跟徐根宝要了门牌地址,买了些吃的包好,给徐根宝的老母亲送了去。第二日一早又赶去医院,得知可以出院了,便又帮着他,办好了手续,直送他出了医院,看着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医院出来,空气里湿漉漉的,细细的雨雾,看不着,却柔柔地包裹在周身,董知瑜撑了把油纸伞往怀瑾家走去,她住的地方并不太远,十几二十分钟便走到。
见到怀瑾,再有不到十天就可以拆绷带和支架,总算是要解放了。
“到时我们去玄武湖划船可好?”董知瑜声音中难掩喜悦。
“东西拆了,恐怕还得一周才能正常走路,肌肉都萎缩了,”怀瑾捻下董知瑜头发上粘着的一团飞絮,指尖触到微湿的发丝,“下雨了么?”
“春雨润物细无声呐,”董知瑜也伸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那就等你可以正常走了,咱们再去!”
“好。”怀瑾笑道。
“对了,我这两日可遇到件气人的事。”
“怎么了?”
董知瑜便将徐根宝的事给怀瑾说了一遍,说完拧着眉,嘴巴也赌气似的稍稍撅了起来。
“市井恶霸,一旦招惹上了便如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甩不掉,你知道的是徐根宝,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个张根宝、李根宝。不过这丘老大又是什么来头?和晦国人有染吗?”
“这倒不知道了,没听说过这么个名号。我们可以帮帮他吗?”
怀瑾沉思片刻,“这个徐根宝,你有多熟?”
“倒也不是特别熟,只是感到有缘。当初我刚回来玄武,是他接的我,后来去接美国的古董商,也是他,就是他跟我说了慰安营的事……而且他也是老乡,感觉心眼儿不坏,他跟我说话,几次都说漏了嘴,感觉对晦国人很是憎恨,若不是家中真的有困难,估计也不会给汪伪政府开车。”
“嗯……既然你帮了人家,”怀瑾轻轻一笑,“倒是可以帮到底,改天我打听打听。”
“好~怀参谋万岁~”董知瑜笑道。
怀瑾斜睨了她一眼,转身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本书,“你上次带来的书,我看完了。”
“这么快,”董知瑜接了过来,那是一本莫泊桑小说集和一本欧亨利小说集,“有什么感想?”
怀瑾看着她,那目光有些捉摸不透,“你划出的部分,我仔细看了,底层人民的疾苦和统治阶级的残酷,嗯?”
“是,你看那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哪怕是羊脂球一样的人,却是可以有着高洁的灵魂,而相反,那些地位‘高尚’的有钱人又怎样呢?腐朽、虚伪、贪婪……而恰恰是这样一群人操纵着国家机器,所谓的资本主义文明,真是让人担忧。”
“换作小人物去操纵国家,就不一样了吗?小人物变成大人物的一天,你怎么可以保证,他们不会也变得腐朽、虚伪、贪婪?”
“也许,他们需要一种更为进步的思想去指导行为,去指导整个社会的运作。”
“更为进步的思想?”怀瑾挑起眉。
“也许,怀瑾,也许这个世上会有一条路,指导我们走向独立和富强,走向光明和自由,没有底层人民,没有市井恶霸,没有剥削阶级……到那一天,我们可以像一双白鸟,悲哀不再来临,自由弄舞浪尖。”
“这条路国父已经为我们指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瑜儿,可不要忘了你当初的宣誓,我们每一个玄武党人的誓言。”
“……没有忘,怀瑾,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好一个天下为公,大同世界,”怀瑾看着董知瑜的眼睛,琥珀般的剔透,那里闪着一股热情,一股飘渺而不属于这间书房的热情,那种热情让怀瑾心中一紧,她仿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眸,这种在她看来像是着了魔道的眼眸,闪着异教徒式的光彩,“瑜儿,你太年轻,万不能接触了旁门左道,扰了心智。”
董知瑜看着她,先是有些心痛,眼前的人儿,自己的爱人,为什么执迷不悟地要将那条路走到黑,顾剑昌的警告还在耳畔回响,怎么能?怎么能走到那一步?不会的,她一定会把怀瑾争取回来,这不还有时间么,想到这里,她冲怀瑾甜甜地笑了。
两日后怀瑾去了趟丁家桥,有一个会议得亲自参与,另外她也没忘记徐根宝的事,趁此机会去警务科打听一二。
事情都办妥了,正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往下走,却听见一楼传来一阵嘈杂响动,这楼里平日里肃穆安静,什么时候闹过这样的动静,怀瑾下意识地扶上腰间那把手枪,边继续往下走,边观察动静,等走下台阶,正好一个同事慌慌张张欲往楼上跑,经过怀瑾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怀瑾问道。
“怀……怀参谋!”那人大口喘着气,“不得了了,发现一个潜伏的女赤空党,就在我们政府工作的,刚特高课抓她呢,好家伙反应倒快,一看来人了撒腿就跑,结果前面又被堵上了,这个女赤空真是拼命了,立马就吞了不知哪儿来的毒药,不到一分钟就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