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弦是你造的,上面沾染了你的气机,激也得你自己来激,便连我都插手不得。”风曦弯眼。
“加之情思非物,非至极处不可成音,寻常人想要将曲中之意品到极处,又必定须一颗至纯琴心,是以,身无琴心者制不成丝弦,当然也就修不好我的本体。”
风曦话毕微微吐出口浊气,一旁的兰雪声随着她的话语摇头晃脑,少顷咧着嘴呲了呲牙:“嘶~我听明白了。”
“你这意思是,我不但要帮着你制琴弦,还得在那琴弦做好后,给它弹两首曲子开开光、上上供,直到把隐藏在琴弦里的那什么‘音韵力’给忽悠出来了,才能给你上弦。”
风曦应声失笑:“你要这样理解,倒也没什么问题。”
“成。”兰雪声点头,“那我又需要怎么给它‘开光上供’呀?”
“通常来讲,你若是能凭着自己的阅历,弹奏出属于自己的琴曲,将五志达至极处,自然是最好的了。”风曦稍加思索,抬指轻轻叩了琴额,“但这不太实际。”
“一则,你的年龄尚小,阅历也尚且不足,想要谱出合适的琴曲,于当下的你而言,委实太过艰难了些。”
“二则时间紧张,我那本体弦断时日已久,我们也没那么多功夫等你阅遍人间百态。”
风曦抚掌:“所以,咱们得加急走个捷径。”
“走、走捷径?”兰雪声讶然,风曦闻言轻巧地敛下眉眼:“对,走个不大不小的捷径。”
“现在指望你谱曲子指定是天方夜谭了,那我们就拿现成的、相对容易激发弦中五志的古曲来练。”
“我想想怎么跟你形容这种练法。”风曦伸手搓了搓下巴,“这样讲……雪声,你听说过表演里的体验派与表演派吗?”
“以前还爱追剧的时候略微了解过一点……”兰雪声微怔,“体验派是演员模糊自身与角色的界限,达到内外的一种有机统一,呈现给观众以角色切实的‘生活’而非‘表演’。”
“而表演派则是利用各种技巧,将自己‘塑造’成那个与自己本身相去甚远的角色,并予之一定的深化,使之具有生命力?”
“对,就是这个。”风曦颔首,“雪声,我需要你先做一个‘体验派’,把自己完全代入到曲境中去,全方位体会曲外音,心中志。”
“如此,等到你真真切切辨清了其间情思,再将自己抽离出来,转换成一个‘表演派’。”
“emm……就是在原曲曲意的基础上,依照我自己的感受,进行二次创作?”兰雪声咂嘴。
“是的。”风曦笑笑,“先臻至极处,再转入化境,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利用这种方法,让你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琴心,催生出弦上意,重铸出琴间魄。”
“这就相当于是让你踩在前人的成就上,走自己的路子了——这样能省下许多时间。”
“好,我了解了。”兰雪声听罢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不知是不是这时候的风曦看起来太过认真,她听着她说话,总是无端便回想起了自己尚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时的青葱岁月,一时竟也不自觉坐正了身子、挺直了腰杆。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走——先制哪根弦,练哪首曲子?”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风曦似笑非笑,“喜怒忧思恐,这五志之中,你想先通哪一个?”
“喜……吧。”兰雪声略作迟疑,“感觉喜好像还容易理解一些,其他几个瞅着有那么点复杂。”
“是吗?那可未必。”风曦不置可否,话毕翻手自琴中摸出份琴谱并上一大摞资料,随即将之一同塞进了兰雪声怀里,“拿着。”
“这这这这又是啥?”冷不防被人塞了一把纸页的兰雪声手忙脚乱,险些当场向后仰栽进垫子里,风曦见状笑眯眯弯了眉眼:“《良宵引》原谱,还有贺若弼的详细生平和徵弦的具体规格。”
“对了,你这有能用的古琴哈?要结实耐弹音色正的,最好别是瓦灰,那玩意可能遭不住音韵,容易崩。”
“开琴行的,手里头当然有好琴。”兰雪声挣扎着重新坐正了身子,面色却又在低头瞅着那摞资料的一瞬,不受控地垮了垮,“八宝灰胎,全丝弦,玉轸老桐木——那琴就在楼上书房,不放心等下我抱出来给你看看。”
“不过,你给我《良宵引》原谱就算了,又给我这么多贺若弼的生平记事作甚?难不成《良宵引》还真是他作出来的?”
兰雪声说着蹙紧了眉头,《良宵引》曲成隋朝,盛行却是在明代,因着年头隔得太久,原曲作者已然几不可考。
对其原作,琴界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乃隋初名将贺若弼所作,另一说为虞山派诸人之所共创。
从前她习琴时只觉这曲子指法虽少,却有大雅之韵,意境悠远闲安,猜料非是精通音律者难为也,惯偏倾于那句“虞山诸人所创”,但今日看来……
难不成,这还真是贺若弼那个纵马耍刀的武人作出来的?
可那史书上也没说过他善音律啊!
兰雪声满面狐疑,收了琴的风曦单手托腮,闲闲蹦出句“你猜”,兰雪声闻此顿时觉着自己仿佛是被这八千岁的老妖怪驴了,风曦见此,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实际上,你没必要过分纠结这个问题。”少女面上的笑意微敛,“因为,不管贺若弼究竟是不是此曲作者,世间既有这么多琴谱在题解中将之视为《良宵引》的原作,那就必然代表着,他那一生中,必然有那么一段日子,经历、心态,曾与那曲意微妙相合。”
“所以,你毋需太过计较,只管去阅览他的生平、琢磨《良宵引》的曲意便是了。”
“刨根问底,有时并不是个好习惯。”风曦慢悠悠地收了手,“毕竟‘真’与‘妄’的界限,原也未必分明。”
“——都是一念之间。”
“……嗯。”兰雪声沉默半晌后细声自嗓子里挤出来道气音,就当风曦以为她这是彻底想通了、也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奇怪问题的时候,她却忽然目光灼灼地抬了头。
“但其实,风曦姑娘。”
“我这会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疑惑,想要最后再刨根问底一下下的。”兰雪声苍蝇搓手。
“就一小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