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我随着余下几个宫女福身应了声,而后跟着那姑姑一路出了宫女居所。
沿途的假山亭台无一处不是精致中透着极致奢侈,我悄悄打量着那些园林景物,突的便明白金国为何一定要攻下汴京了。
——任谁看到这么块几近毫无反击之力的富庶肥肉,都要拼着咬下它一口。
我思索着敛下眉眼,许是初春未退的风雪太寒,又许是身为“未来者”的我一早便洞悉了这个繁华帝|国注定要抵至的惨烈结局,总之这一派美得本如梦似幻的冬景落在我眼中,无端便多了几分沧桑萧瑟。
“待会进殿后可都机灵着点,咱们娘娘和善,你们却也不能因着娘娘的性子好,便轻慢于她——都听明白了吗?”
临进坤宁殿前,掌事姑姑又不大放心地多叮嘱了我们两句,直待得到了肯定答复,方才满意地引着我们这一溜小宫女进了殿。
彼时那位被后世史书称赞为“恭谨谦逊”的显恭皇后似正在榻上小憩,姑姑命我们在玄关外头稍等一会,自己则转身拐去榻边请示了皇后。
“那便将她们都招进来罢,这大冷的天儿,难为她们走这么远。”玄关后很快响起女人的音调,那声线温和,甚至还带着点未褪净的、少女独有的温软。
皇后身边的近侍女官应声引着我们入了内,我这时才猛然想起来,榻上那刚生产过一位公主的皇后,今年也才将满十八。
“娘娘,这便是奴今日新选来的几个宫人,您看看,可还有合得上眼的?”那边的掌事姑姑半躬着身子,轻声在那起了身的皇后耳畔介绍着我们几个的来历,小皇后闻言略略点了头:“嗯,不错,瞧着都是伶俐的姑娘。”
少顷我忽地觉察到一道目光落上了我的头顶,下一秒,就听得那小皇后温声开了口:“你且走上前来,抬头让我瞧瞧。”
“喏。”我福身应着,礼毕后小步前挪二尺,半垂着眼睫微抬了下颌。
“模样长得不错,人也灵巧。”小皇后弯眼笑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奴婢姓兰,小名雪声。”我语调微顿,循着本能报出景虚画境给我凭空捏造出来的年岁,“今年十六。”
“十六,真是个大好年岁。”小皇后轻柔笑开,“阿媛,这姑娘我看着喜欢,把她留下,分到公主那边去罢。”
“刚巧金奴那儿差个贴心的丫头。”
“好,一切就都依娘娘的。”掌事姑姑点头,遂佯装严厉地乜了我一眼,“你这丫头,娘娘给你安排了好去处,你还在这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谢恩!”
“喏,奴婢叩谢娘娘恩典。”我从善如流,当即屈膝行过大礼。
——将自己摆在游戏者的角度上后,这宫廷内一切的繁文缛节都变得不再似从前读书时那般令我丁点接受不得。
这就像是剧本杀,想要最快速地通关剧本,那便要将自己全然代入进角色再不断剥离线索;而我想要最完美地感受到《潇湘水云》一曲之内所蕴含的、山河飘零的极致忧思,那我就得让自己尽可能地成为一个宋人。
“好孩子,起来罢。”
“谢娘娘。”小皇后遥遥抬了手,我则趁着起身的功夫掀起眼皮,飞速瞄了眼这位在史书上颇得贤名的北宋皇后。
十八岁小姑娘的模样并不惊艳,至多只能称得上是清秀,可她周身的气度恬淡柔和、娴静雅致,瞅着却比后世许多明艳美人要来得让人更为顺眼。
像一株忍冬,不够美丽,却足够坚韧,既可清热,又可退肿。
*
从那之后,我成了还未满周岁的永庆公主赵金奴的近身侍女,随公主的乳娘一起,负责照顾小公主的日常起居。
长开了的小公主甚是可爱,一双大眼乌溜溜的,透得像是两泓静水。
我瞧见她,总会不自觉想起年幼时被爷爷养在身边的那只小胖狸花——乖乖巧巧的永庆公主和那只小肥猫一样的惹人喜欢,不过肥猫显然是比这小丫头要更闹腾一些。
要管着整个后宫各项庶务的小皇后并非每日都有空闲,但她每每得空,必定要来这边看一看她的永庆公主。
这时间的徽宗尚是个风流少年,后宫妃嫔们亦大多是将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小姑娘们的爱恨最是分明,脾性也最为厉害,同为美人的郑、王两位娘子便时常因争宠而闹到这坤宁殿来。
但小皇后对此却从不觉得恼怒,她每遇此事,也只是笑着命宫人给她俩一人端来盘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再配上两盏降火的清茶。
——既不偏袒,也不强行拉架,两位娘子吃过了点心,亦多会消下那一腔的无名业火。
我不知道这人怎就会有这样一副温软的性子,至少若换了我,我定然容忍不了后宫妃嫔们因着拈酸吃醋而无故闹到我头上。
烦得慌。
后来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趁着皇后来看公主的时候拐弯抹角地偷偷问了一句。
那日我已然做好了要挨板子的准备,孰料听见这话的小姑娘并未发火,她只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笑眯眯地说,都是女儿家,她们的心思她能懂,同样也就不想去偏帮于谁、怪罪于谁。
我听得懵懵懂懂,只无来由地觉着震撼。
宫中想要巴结上娘娘的远不止后宫那百十号妃嫔,各宫伺候着的太监们亦妄图攀上小皇后这根高枝,一跃进得帝王身前。
但小皇后惯来是个执拗的中正性子,她面上看着柔和,实则内里却比殿中的柱子还要结实。
宦官们媚上不成便空口白牙造谣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耳根子软的倒霉狗皇帝信了此事,竟还下令禁了皇后的足。
好在刑部侍郎周鼎动作利落,他奉命秘查此事后不久就还了娘娘一身清白。
禁足令被帝王解除那日,我带着公主赶去殿中接应,老远瞅见那除了皇帝啥都能干的倒霉徽宗,险些冲上去喷他一句“渣男”。
——虽然这地方只是景虚依照史实捏出来的一场幻境,那也并不影响我想把鞋底拍在他脸上!
我是这么想的,差点也就这么做了,奈何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眼疾手快,没等我拔腿冲刺抠下绣鞋,便先将我一把薅去了偏殿。
到头来那吃了苦的小皇后反而要来宽慰我说她没事,可我瞄着她那比禁足前消瘦了不止一圈的身形,看着她那张近些年愈渐苍白的脸,心头不受控地就发了酸。
——我记得历史上的显恭皇后王氏,并不是个长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