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妈有了身孕,老头子和我爷爷难得地收敛了各自的脾气,彼此间的关系也多少有了些缓和。”
兰雪声说着微微敛下了眉眼:“后来听爷爷说,那段日子差不离是打我爹长大成人开始无限叛逆起,家中氛围最为和谐的时光,没有之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三年,直到我两岁那会,我妈突发旧疾,憾然病逝了。”
“老头子是个专一且长情的人。”兰雪声扒拉着指头,怅然叹息一口,“所以我妈的病逝,给了他极大的打击。”
“那之后他将我留在爷爷那儿,便一头扎进了工作里,玩命似的改良他的古琴制作流程、玩命似的扩张他的商业版图……与此同时,他与我爷爷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全然不可调和的地步。”
“爷爷本来就对他大行改良之事揣了一肚子的不满,这会见他对我这个女儿竟然近乎完全不管不顾,心下自然气得越发厉害。”
“那时候他俩见面必吵,有些时候我爷爷还会动用家法——我们兰家的家法是一根六尺来长、儿童手臂粗细的大木棍,听说是当年哪一代祖宗斫琴时剩下的一截木料,是真是假不清楚,但那玩意打起人来确实疼得很。”
“他俩闹最狠的那次,我爷爷被我爹气到当场拖着那家法,杀去了老头子的公司——喔,那会的‘空谷遗响’还只是个规模大了点、略微有那么三五家分店,有部分古琴是自产自销的琴行——把他按在办公室里狠狠地揍了一顿。”
“但就算这样,老头子还是没改变过他的任何想法,我爷爷当初甚至放话说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差点就真登报了。”
“当然,最后那报纸肯定是没登成的,”兰雪声目光幽幽,“不然,今天我跟老头子恐怕也就不止是‘关系闹得僵’这么简单了。”
“不过,虽说那报没登成,他们两人之间的裂隙却是越来越大,隔阂也越来越重,老头子开始还知道回家过个年,后来渐渐竟连过年都不愿回来了。”
“每次爷爷心血来潮给他打个电话,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赶飞机去外地开会的路上,我也不知道他一个臭卖琴的到底哪来那么多会要开……总之我和爷爷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两次面。”
“是以,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期几乎是没有老头子这个人的存在的。”
“他那时干的最多的事,就是不断托人替他往爷爷隐居的那座小山村里面送东西……钱,吃的,穿的,家里大小电器,各种用具、摆件,凡是市面上有的、质量好的东西他都一股脑地往家送,但自己就是不露面。”
“说实话,小风风,某种角度上讲,我跟刘叔恐怕都比跟他熟。”兰雪声冷笑,“好歹刘叔还知道逢年过节不时来看看我爷爷呢,可我老子却是动不动就几年不着家——”
“这些就是我爷爷和老头子之间一直存在的问题。”
“至于我和老头子的矛盾,这说起来就更一言难尽了。”兰雪声稍显头疼地伸手按了按眉心,“我的态度和想法一向颇为矛盾。”
“我是自幼在爷爷身边,被爷爷一手拉扯着长大的。”
“所以,我小时候所接受到的教育,也都是爷爷当年接受过的那些——爷爷对我是倾囊相授,我也算是没令他失望,不遗余力地学会了他教我的所有有关于‘琴’的东西。”
“包括我们兰家斫琴的技法,包括兰家所属的虞山派演奏时的各式技巧,包括他的那些我们现在看来多少有些守旧的思想……”
“可以说,年幼时的我,基本就是个我爷爷的翻版。”
“——感性上来讲,我是支持我爷爷那套‘不可轻易篡改古法’的理论的。”
“毕竟能自古时留到现在的技法,大都是经过数代乃至十数代、数十代人一点点实验下来,历经过千锤百炼和无数次认证后才总结而成的东西,而现代的科技虽然日趋发达,却终竟是还有着不少的短板。”
“古琴斫制过程中大部分的步骤,当前的确不可为机器取代,一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总归是优于那些冷冰冰的机器。”
“但同时,我又是个真真切切的现代人,我并非古人,我自幼听着爷爷讲给我的那些道理长大,可我同样也上了十几年的学,接受了十数年的现代教育。”
“我知道,从古至今,阻碍着古琴艺术进一步发展的诸多因素里,向来有着‘价格’二字。”
兰雪声的眼神清澈澄明:“古时,除了专伺此类的乐伎伶人和秦楼楚馆里为了卖上好价的妓子,能学得起琴的,大多不是富户便是世家子弟——寻常百姓连解决温饱都尚有问题,又哪里来的多余钱财精力,能让自己的子女去学弹琴呢?”
“哪怕到了现在,一块上等的木料动辄成百上千,一张弹得住的好琴随随便便就能卖上个四五位数,一节长约一小时的古琴课,少说也得二百起步,大城市里几百上千块一节的课程更是比比皆是——”
“这也不是普通人家手一拍,想学就能学的。”
“是以,我的理智又告诉我,老头子的选择没有错。”
“想要传承某项技艺和文化的最好方法,不是将它严防死守地圈在那特定的一小块地里、高高地供奉在那常人遥不可及的神坛上,而是让它普及开。”
“让它走下神坛、突破那重名为‘专家’与‘爱好者’的壁障,在保留了它应有技法与精神的前提下,让它走入尘埃里,为更多人接受——”
“我们该让它成为常人触手可及的东西,成为一种真切的爱好而不是什么可供炫耀和附庸风雅的工具,艺术应该是世人都能理解的艺术,而不是独属于小众人的艺术,它的基础盘子越广越大,才更有可能创造出更多、更多的可能。”
“诚然,这些可能未必都是好的——它也会出现偏激的、狭隘的、不合时宜的可能。”兰雪声的语调顿了顿,“但这都无所谓。”
“好与坏从来是共生的——时间总会替我们淘汰掉那些该淘汰的,留下该留下的。”
“新的可能,才会带来新的发展,多样的琴曲艺术并不会使古琴就此落寞,相反,它代表着这项古老艺术还拥有着新的生命力。”
“一味的守旧,只会自取灭亡——这道理于家国如此,于人物亦然。”